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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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天演论》?真理的第一道台阶

矿路学堂位置在三牌楼,离水师不远,坐北朝南,面临妙耳山。有两座高耸的建筑物,那是总办的办公楼和德国教员居住的小洋楼。其余校舍都是平房,整整齐齐地站在一起,显示着一种应有的秩序。

学生宿舍东西两厢各有四幢,矿路学堂的学生住在西面第一幢,周树人是宿舍总门右首第一间的主人。这所十四平方米左右的狭长居室,开着一个宽大的木窗子,每天,它最先迎来东方的晨光,每当夜色阑珊,却是最后一个抹去那橘黄色的灯影。

树人不爱游玩,不爱交际,不爱说话,他把几乎整个的夜晚都揉进保险灯的小光圈里。精神危机已经过去。此时,他是那般亢奋,勤勉,精力充沛。

最使他满意的是新学校的平等空气。不多不少,他也分得了半个房子,一张木架棕棚床,一台双斗小木桌,一张黑漆小凳和一只小书架。虽然学的汉文仍旧是“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外加一点也无非是《小学集注》,论文题目也是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之类,但毕竟来到了一个可以读书的地方。况且,还有不少科目: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都是过去所未曾学习过的。还有德语。至于生理学,虽然并不讲授,却可以看到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比较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他已经悟到,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骗子罢了。想起已故的父亲、康姑、四弟,还有那么多被骗的病人和家属,他的心中充满了怜悯。

他以非常浓厚的兴致,学习这些课程,尤其是地质学和矿物学。一本英国赖耶尔的《地学浅说》,就不知给了他多少惊奇和喜悦。无论在课堂还是在课后,他的讲义,都用毛笔抄写得十分细致和工整,插图则用铅笔绘制,也一样的精密。由于平素喜欢整洁,讲义全用毛边纸,对开折叠,再用纸捻装订;而且封面也取一例的格式:在左上角竖写讲义名称,右下角署名“周树人”。

凡是新课程,都得使用洋课本,这些课本对于中国的情况是无从顾及的。为此,他常常联系对比中国矿冶的实际,在《金石识别》一类的边页上写下批注,补订其中的纰漏和错误。纸上谈兵,照抄照搬,无论如何是不能令他满足的。他特别喜欢采集矿石标本,不但因为标本可以加深对矿物知识的理解,而且喜欢那嶙峋而不规则的形体本身,它们以最质朴的方式,在荒无人迹的旷野间显示自己的存在。

他于物质生活无所求,穿一条夹裤,吃吃辣椒,照样过长长的冬天;而精神生活却是充实的,他的心灵,似乎长驻着一个火热的季节。坐在桌子旁边,每当功课复习完了,笔记抄得久了,他便从中脱身出来,从书架上检取一部《红楼梦》,或是《西厢记》,或是别的小说杂书,徉徜于人类历史的原野和心灵的幽洞之中。那里,是无法窥觅的又一个奇妙的世界。

知识之火既然点燃起来,他就不会围着炉子取暖。比起周围的同学,他越来越热心于阅读课外的书籍。他愿意像篝火那样,在无遮的天幕下作野性的燃烧……

第二年,总办换了一个新党人物俞明震。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鼓吹维新的《时务报》。考汉文由自己出题目,跟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弄得汉文教员也得惴惴地向学生打听:“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

学校变得相当自由化,看新书的风气也流行起来了。校内设立了一个阅报处,除了《时务报》,还有《译学汇编》,那封面的四个字,在树人看来,就蓝得非常可爱。这时候,听说《天演论》出版了,他特地趁星期天跑到城南书店去,花五百文钱买了回来。这白纸石印的厚厚的一本,只要一翻开,就使他坐不住了: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籍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多么优美的文字!多么恢弘的气魄!多么新颖的思想!一口气读下去,苏格拉底出来了,柏拉图出来了,斯多噶派也出来了。这些人物,各各带着自己的思想,走向纵深的历史。思想超乎一切,甚至比创造它的思想者更崇高!“物竞天择”呵,“适者生存”呵,“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呵,“保群进化,与天争胜”呵……他觉得,“天演”的思想,无不与矿石、动植,以及自己周围的物质世界息息相关,但显然有着更为炫目的光耀。他读得那么贪婪,一遍又一遍,《察变》和另外的好些章节,他都熟络得能够背出来了。

《天演论》风靡一时而成为知识界的“通币”,绝不是偶然的。时代需要思想。一连串失败的事实,把一批又一批民族出路的探索者投入更高层次的思考。从本国到西方,从科技到体制,从经济到政治,历史规定了这个有序的演变过程。如果不从价值观念、思想方法乃至民族心态方面实行全面更新,很难设想,改革将把一个积弱挨打的民族导向何处。但是,从林则徐到洪秀全,从张謇到康有为,不管他们变换怎样的角度锲入思考,都不得不借用中国传统思想的衣钵,因而也都一例无力擎起一代思想的火炬。新时代的思想,不可能从封闭落后的小生产的土地上产生,它只能是近代工业和科学的产儿。于是,中国呼唤“盗火者”。随着戊戌政变的失败,当自立军和革命党在一片浸渍着血迹的沼泽地上先后行进的时候,严复裹挟他的译著《天演论》,乃从另一条战线冲杀而出,成为完整地引进西方哲学和科学方法,实行中国近代思想革命的开山。

《天演论》是英国著名生物学家,“达尔文的一头猛犬”赫胥黎于1893年在牛津大学做的演讲,原题为《进化论与伦理学》。1894年,他加写了导论,并与其他三篇论文合编成集。他坚持了达尔文学说内在的真理性,把关于生物学的理论应用于社会历史领域,从而开拓了近代科学思想的新课题。严复,这个同样曾经就学于传授驾船技能学校的人,将其中的导论及前半部意译出来,结合英国社会学家斯宾塞“天行人治,同归天演”的思想,淋漓酣畅地发挥了自己的观点。由于严复立足于民族存亡的基点,以最富于说服力的科学事实和最富于煽动性的文学语言,阐述“取法于人”的中心思想,得出“非最宜不能独存独盛”的结论,因此,《天演论》在中国的出版,首先引起的就不是自然科学的革命,而是整个思想界的“一种当头棒喝”。

每读到澳洲土蜂的沦灭,美洲红人和澳洲黑种的耗减,周树人就明显地感觉着一种危机感在压迫着自己。民族的危机。家庭的危机。个人的危机。危机感使人意识到生命的力。自力,自强,自立,自主,这就是一切。正是由于这被唤起的人类的自觉意识,推动着他奔向民族解放和民主运动的前沿。

当一个受创的灵魂沉浸而且震颤于《天演论》的时候,事情让周椒生知道了。

周椒生对新学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有一回看见櫆寿的来信,外面只写公历日期,他便说是“无君无父”,训斥了一大通。在水师时,他就教训树人说:“康有为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为;有者,‘富有天下’,为者,‘贵为天子’也。非图谋不轨而何?”倘看新书报,自然要入康党一流了。

他把树人叫了来,问过话,便沉着脸道:“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那样的东西怎么能看的?要知道,那是祸根。”

树人觉得好笑,只是不说话。

“拿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叔祖说罢,立即递过一张报纸来。树人一看,上边写的是:“臣许应骙跪奏……”原来是一个参康有为的奏折。

树人自然不抄也不看,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只要有空,就照例嚼他的侉饼、花生米和辣椒,看那看不得的《天演论》。

这个重精神而轻物质的少年人,对于生命以物质形式寄存的躯体并不介意;加以平时多吃辣椒,胃痛便发生了。痛得剧烈时,他不吭一声,只是把肚子顶在抽屉角上。但书是不肯放手的,仿佛新书本身就是一包止痛剂。

对于功课,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用心温习了。即使这样,考试时,同学们还是看他第一个交卷出场,而且看他以优异的成绩站到班中的最前列。当时学堂规定作文每周一次,其他小考每月一次,优胜者发给三等银质奖章。按章程:四个三等章准许换一个二等的,又几个二等的换一个头等的,又几个头等的换一个金的。在全班中,得到这种金质奖章的,只有周树人一个人。

这个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却并不懂得爱惜荣誉,奖章到手就都变卖了。除了留一点钱给母亲,几乎都用来买严复和林纾的译著,以及其他新书报;再就是买点心和“摩尔顿”糖,邀几个要好的同学大嚼一通。

同学们发现:周树人并不只是具有处子般的沉静,他的豪侠和勇武之处,往往也是过人的。

他喜欢骑马。对于他,骑马与其说是为锻炼身体,无如说是为了锻炼意志。而今学的开矿,当兵固然是当不成了,但他仍然神往于战场上那血的驰骤与白刃的格斗。马和缰绳,可以带他去追逐那么一个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幻影。

最初,他曾经从马上坠落,直到皮破血流,也不间断练习,每天照例骑上一两个钟头。他常常对人说:“落马一次,就会增一次进步。”等到熟练一点的时候,便约同陆师学生一起租了马,跑到附近明故宫一带的旗营里去,同那些善于骑射的旗人子弟竞跑。有一次,在竞赛中他吃了旗人的暗算,差点儿被刮断腿脚。少年是圣战者。暗算又怎样呢?哪怕面迎旗人子弟恶毒的骂詈和纷飞的石块,他一样策马前往。穿一身黑绒镶边的酱紫色粗呢制服,快马轻鞍,风生蹄下,那是何等的英迈呀!

这期间,他刻过三枚图章:文章误我;戎马书生;戛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