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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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英雄未必忘家”

又是黄昏。

一个影子在操场上徘徊。四周很静,只有一串若断若续的迟重的跫音。

周树人还不是那种绝无返顾的行者。他的负担太沉重了。就如一匹初上征程的马,正欲扬鬃远去,又不免顾影低回起来。倒不是因为恋栈,即使依恋,也不为自身的温暖;在家庭的围栅内,有的只是亲人的忧烦而已。他是一个善感的人。

现在,首先是个人出路都成了问题。

听说学堂快要裁撤了。这是很有可能的。本来,矿路学堂就是因为青龙山的煤矿出息好,才给开办的;实际情况则不然。在煤矿方面,大约觉得开采并不难,又嫌先前的技师薪水太贵,便辞退掉,另外换了一个不甚了然的人。不到一年,竟连煤在哪里也闹不大清楚,结果掘得的煤,只够供烧矿坑里的那两架蒸汽抽水机,即是抽了水掘煤,掘了煤抽水,算是结一笔出入两清的账。既然无利可图,学堂自然也就无须开设了。从绍兴而南京,从水师而陆师,辗转之余,弄得连一个出卖灵魂的机会也没有。如果学堂真的裁撤了,那么自己将投寄何处?……

暮春天气,微飔乍起,遂使人遍身感觉着凉意。

两年来,除了一纸漂亮的成绩单,自己再也拿不出什么可以告慰母亲的了。家庭是如此暗淡。春假回家过年,虽然可以见到老亲弱弟,还有先生,还有运水,可以游长庆寺、应天塔,可以看社戏,可以在浓厚的情爱和恬静的自然中沉浸一些时,但毕竟无法逃避贫困的威逼。送灶那天,做过一首诗,有意跟灶君先生调侃一下。阔人家才怕他说坏话,自家还怕他什么?难道世间还有比这更坏的境况吗?可怜母亲典了衣物,还得买供神的香烛和饴糖——希望,千百年来捏就了多少愚人的偶像呵!同二弟作文祭书神,虽然尽可以啸傲笔海,淹留文冢,渎钱神而嘲钱奴,而临末写的“他年芹茂而樨香”,不也是类似的自我安慰是什么呢?……

一轮圆月正在东边慢慢地升了起来……

自从院试落第以后,櫆寿便显得相当消沉。他收了一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阿九做学生,其实并不像师生,倒常常在一起游荡淘气。什么书籍之类,已经无心闻问,有点兴致时才叫三弟帮助收拾整理,或者在院内种点花木。祖父怕他荒疏了学业,在狱中曾写信要他力求上进,投考求是书院;岁暮时,还特地把一本书院章程交给了他。莫名其妙的是,他全然不想到书院去,却跑到杭州服侍祖父去了。2月,祖父被释回家,他才表示无论如何也要从家里脱逃出来。一怕祖父平日的胡闹,二怕每天上街买菜的苦差事。他从小爱体面,上街就怕穿长衫,以为是一种无形的虐待。他简直经受不起一点小小的刺激,一有点小刺激就诉苦。也难怪,娇宠惯了。虽然家境贫寒,毕竟比自己年幼呀!连自己也不堪忍耐的事情,为什么非要他甘于忍耐不可呢?……

祖父也太糊涂了,经历了这样的大劫难还得骂人,难道就不可以安静一点吗?前些日子手抄过他的《家训》,明白其中的苦心孤诣,可他为什么偏偏不守自立的训诫?身处恶劣的境地,而要使暴躁的性格变得温和,确乎不是容易的事情。倘一旦完全改变过来,处处息事宁人,那也是一种悲哀呀!……

灯火疏疏落落地,月夜是无边的苍白……

他不自觉地逃避空旷了。

回到房内,上了灯,他便打开抽屉,取出二弟寄来的诗稿,重新铺在桌面上:一片征帆逐雁驰,江干烟树已离离。

苍茫独立增惆怅,却忆联床话雨时。

小桥杨柳野人家,酒入愁肠恨转加。

芍药不知离别苦,当阶犹自发春花。

家食于今又一年,羡人破浪泛楼船。

自惭鱼鹿终无就,欲拟灵均问昊天。眼前波光粼粼,重现了兄弟俩执手言别的一瞬……

惭于家食,自是有出息的想法,可是,举目人间,哪里有一条可以任意驰骋的道路?“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而今,当兄弟伸手求援,自己却不敢把手递过去!……

他感到有一种黏糊糊的温热的东西涌上心来,于是抓过纸笔,写了三首诗:梦魂常向故乡驰,始信人间苦别离。

夜半倚床忆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篱绕屋树交加。

怅然回忆家乡乐,抱瓮何时共养花?

春风容易送韶年,一棹烟波夜驶船。

何事脊令偏傲我,时随帆顶过长天!树人喜欢按二弟的诗韵步和,希望二弟知道,他的呼唤不是没有一个切近的回声。

喃喃了两遍,觉得意犹未尽,又添了一段尾巴:仲弟次予去春留别元韵三章,即以送别,并索和。予每把笔,辄黯然而止。越十余日,客窗偶暇,潦草成句,即邮寄之。嗟乎!登楼陨涕,英雄未必忘家;执手消魂,兄弟竟居异地!深秋明月,照游子而更明;寒夜怨笳,遇羁人而增怨。此情此景,盖未有不悄然以悲者矣。他放下笔,觉得胸口有些闷,于是走近窗前,把脸凑到柱子上——

蓝色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