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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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县考:第一次妥协

少时放过风筝。那些纸糊的玩物,扶摇直上,全凭牵引和提举。不能自主的飞翔是悲哀的飞翔。一个人,难道就不能依靠自己的意志去选择道路吗?周树人决心作一次尝试。这时候,他仿佛已经感觉到翅膀的活力了。

要求变法维新的浪潮不可遏止。紫禁城的朱墙,不可能隔绝近代文明的冲击和可怖的回声。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背着幕后的慈禧,召见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维新派的头面人物,决定实行变法。于是,各种新政诏书和谕令陆续颁行:废除八股,改革科举,裁汰冗员,设办学堂,筑路开矿,派人留学,等等;整个社会的轮轴开始变得松动起来。

一股生气勃勃的新思潮一旦找到了它的物质形式,便构成了对于既存制度的致命的威胁,因此,遭到顽固势力的抵抗是必不可免的。9月21日,当慈禧再出“训政”,光绪随即被幽禁深宫,康、梁流亡国外,谭嗣同等“六君子”则以殷殷血迹,在菜市口写下历史上醒目的一页:“百日维新。”

悲剧的结束,也就是正剧的起始。“西学”的影响,变革的思潮,经过血的洗礼,而日益扩展开来。扩展的结果,致使把握最高权柄的反对派也不得不敛容迁就。洋务派官僚两江总督刘坤一听说青龙山煤矿潜力很大,便呈请在陆师学堂内增设矿务铁路学堂。这时,正值政变过后不久,慈禧为了粉刷自己的面目,不出半个月就下诏批准了。

周树人参加了矿路学堂的考试,很快就被录取了。好梦也罢,噩梦也罢,随着当兵计划的幻灭,事情总算有了一个成功的过渡。

这时候,他想家了。

其实他是常常想家的,惟此际的乡思愈加纷乱,不可收拾罢了。故乡,一个曾经诀袂径去的地方,为什么值得如此频频回首,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由于外国教员尚未到校,不得不推迟上课时间,这样正好留下一个可以回家的间隙。

到了下关码头,树人快步走上“长江船”。不料,统舱的床位,全被担杆、绳子、破衣服之类占据了。

他早就听说过客船上这类事情:只要占了空铺,就可以恃强发卖。如果有谁要卧下休息,除了船票以外,必须另外掏钱把“铺位”买下来。简直是强盗!他搁下行李卷,干脆一屁股坐在上面,呼呼地假装打起盹来。他那般坚执,像一个小无赖,任随强人从旁怎么吆喝,也一动不动,从不松一松眼皮儿。

“当!”铜锣一响,轮船将开了。那些临时主人不得已,只好放弃地盘,抓起搁放的东西愤愤而去。直到这时,树人才从容地站起身,觑一眼岸上的背影,然后把铺盖慢慢打开来……

游子滞留异地,总想望回到故乡;而一旦来归,却又怕见家中的寥落。自从父亲去后,什么天伦之乐,都成了永远无可填补的欠缺了。

岁月不居,带走那么多,带来也那么多。祖母突然变得这般苍老。见面的话分明少了,虽然依旧亲切,已不复如从前的风趣。母亲的宽脸膛,再也寻不到往日的笑容,大半年间,倒添织了不少细密的皱襞。她那么仔细,乍一见面,就从儿子的身上看出了破绽。

“阿樟,你过来。”

她伸手在树人的两肩摸了摸,立即掉过头去。原来,黑棉袄早就穿破了。谨防棉絮从破洞里探首而出,树人裁了一张白纸,用墨汁涂成一个颜色糊在上面。

良久,母亲才叮嘱道:“晚上,你脱下来补一补吧……”

尽管有一些亲人和同学前来看望和交谈,也有二弟不时说些书里和城里的新旧掌故,树人还是郁郁寡欢。他知道自己在家庭中所占的位置。当初离家时,以为把灵魂卖给鬼子,不失为一条可行的道路;结果呢?收买灵魂的,仍然长着同绍兴人一样的面孔和心肝。至于即将就读的矿路学堂,谁知道是不是同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处所?二弟聪明,读书也不少,三弟也进县学堂了,他们将来都得跟随自己走异端的道路么?世人的冷眼,对于自己来说还算不了什么,可母亲怎么能长此承受下去呢?

十一月初六,是县考的日子。

个别好心肠的亲人,便自动上门当说客了。他们劝说鲁瑞,说树人兄弟学识不浅,应当让他们俩前去应试。命中怕也未必注定穷落,由此一改从前的窘状也说不定的。櫆寿早就抱有这种想法,于是也极力撺掇着,让大哥相陪同去。

对于县试,树人未尝没有心动过。他想初试锋芒,吐一口气,但又随即为自己感到羞耻。祖父,父亲,那么多热心科举的先辈,其结局还不够悲惨吗?即使在考场上做一个战胜者,又有什么意义?但是,他终于去了。他可以抵抗各种的压力和诱惑,却经不住母亲的劝说。

晚上,树人兄弟同伯文、仲翔一起应试回来了。

櫆寿一进门,就告诉母亲说,在考场怎样碰到阮家、郦家、鲁家的表兄,又说上辈连襟相逢在杭州考场,现在晚辈又在绍兴考场巧遇,诸如此类,絮絮不休。

树人看过卧病的四弟,就从里屋出来了。二弟的诉说,使他感到十分烦躁……

入夜,椿寿喘促着,翻来覆去老是睡不安稳。树人挨近母亲在床沿坐着,不时摸他的额角,发觉手烫得厉害。

母子俩一夜没睡,但也无法可想,城里并没有专看儿科的医生。好容易熬到天亮,鲁瑞便差櫆寿坐了小船,赶到小皋埠把做医生的大舅父怡堂请来。

静静地把脉。树人的目光,不时地从大舅父的手指头移到四弟有点发青的脸上,那鼻翼一扇一扇地,使他顿然想起父亲当年去世的情景,不由得全身紧张起来。

“怎么样?”

鲁怡堂没有回答妹子,起身走到廊下,才回头说:“我看没有办法了。”说完,低着头出了房门。

听得没有办法,鲁瑞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身子摇晃了一下,松寿急忙把她扶住,送到小堂前坐下。这时,祖母、长妈妈和宝姑也都陆续来到。看到大舅父没有留下药方,她们都很伤心,知道椿寿快不行了。

鲁瑞定了定神,把所有人都打发去睡觉,只留树人一个人陪着她。

过了好些时候,椿寿才慢慢睁开眼睛,对母亲说:“娘,我难受呀!”

鲁瑞握紧他的手,凑近脸说:“阿囝,你难受,阿娘知道……”

长妈妈进来,见椿寿喘得厉害,便抱了起来,让他伏在自己的膝上,抚摸他的背部。突然,他喉咙里“咯”的一声,就透大气了。

“四阿官!”长妈妈叫唤道。

此刻,椿寿已经不会答应,接着是一片凄凉的哭声……

把四弟收殓完毕,树人便走了。本来,距府试不满一个月,且看大案出来,如果榜上有名,应了府试再回南京读书也并不晚的。而且,才失了四弟,母亲也很需要他的慰藉。但是,无论多少人的苦心规劝,也终于挽留不住。他走了,像受了驱赶似的,那么匆匆,简直是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