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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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想见冰心

姜德明

自从第一次读了《寄小读者》,我就想见冰心。那时我多大呢?十四岁吧。

在我的幻想中,冰心不过是个活泼的三四岁的傻丫头。每天嬉闹着不肯让妈妈梳头,父亲总是哄她来拍照,于是她安静下来了,可是却从来没想到过要向父亲索取一张照片。

冰心让我笑了。她送给了我纯真、温情、善良,还有爱。

冰心使一个无知的少年爱上了文学。

到父亲开的纸店里去,我在店内新收购来的几麻袋旧账册中,找到了几本可读的书和画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上海的《良友画报》。啊,那上面有冰心。

她正站在一座蒙古包前微笑着,草原上的风掀起她旗袍的一角。她多么像我的级任老师王先生。王先生也穿着旗袍,可冰心比她美多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九三四年夏天,冰心同几位朋友到平绥铁路沿线去旅行,她在绥远拍了这张照片,同行的有吴文藻、雷洁琼,还有郑振铎、顾颉刚等。

抗战胜利以后,是我已经上大学的那年吧,我买到赵清阁编的一本女作家选集《无题集》。上面有冰心的作品,还有一帧手简,一张照片。那是她在日本照的,好像是个冬天,她穿了厚厚的大衣,脸上没有笑容,双手还插在袖筒里。

我只觉得日本似乎很遥远,又很冷。冰心有点老了吗?

多么动人的《一只木屐》呀!

冰心浮海而归了。她带着对普通日本人的怀恋之情,心里装着那只在海面上飘浮的木屐回来了。

一九五六年夏天,萧乾带我去西郊看冰心。显然,那天我的心比平时跳得要快。

萧乾管她叫“大姐”,我叫她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叫,像根木头,连话也不会说了。

我呆呆地坐在那儿,想着那个傻得永远也不知道向父亲索取照片的小姑娘;想着内蒙古草原上的风;想着日本的冬天该有多冷……

“他可是个机灵鬼儿,北新书局的小伙计,当年他出城来给我送稿费,把钱用手绢包好,绑在袖口里的手腕上,万无一失呢……”她指着萧乾跟我说。(多年后,她把这细节写进一篇散文里。)我听着她那一口清脆而雅致的京白,似乎是我早就熟悉的。

最后,还是萧乾代我说了约稿的话。

在我编副刊的那些年月里,我出主意请她写《再到青龙桥去》,然而忘记了什么原因,并不是我陪她去的。

我又出主意请她写了《再寄小读者》,可我不能断定少年读者们可曾有我们当年那样的激动。

在什么会议上,也不止一次地见到过她。人们都围着她。不是我挤不上去,而是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十年风暴来了。

有一天我到王府井大街的文联大楼去办事。

二楼走廊里挂满了大字报,光线极为阴暗,大概是一张耸人听闻的大字报吸引了我,我在那里伫立片刻。

悄悄的,有一位面目清癯的老太太从大字报的夹缝中穿行而来,神态那么安详。啊,是冰心!一身蓝布裤褂,仍然那么整洁,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她开始擦拭乒乓球台。怎么,“造反派”把老人也“揪”来了,有必要吗?

我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假装看大字报呢,还是偷偷地看冰心在劳动。我那时就想,冰心的世界有多大。她到过世界上那么多国家,写过、翻译过那么多美好的作品,而现在,她的手里只一块旧抹布,污浊、肮脏的旧抹布!

一九七八年前吧,我闲居无聊,自己动手制造了一件“新古董”。那是我从旧书店的残丛中捡得的二十年代北京孔德学校的一本国文讲义,是线装的,已然开线散页了。作品中有鲁迅的,也有冰心的。我抽出几篇纸张变黄发脆的叶圣陶先生的文章,以宣纸作衬,重新装订起来,前后留了一些空白页,供人题跋。叶老的几篇作品是《伊和他》、《寒晓的琴歌》、《小岘的回家》、《没有秋虫的地方》。我先到叶老家,请他题了几行字,当然也想到了冰心。

好像冰心老人的兴致很好,很快便用潇洒的毛笔字题在册上:

“叶圣老是我所敬佩的文学前辈。在叶老的作品中,我最先读到而印象很深的,就是《小岘的回家》,说起来已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如今再拜读这本里的其他几篇,更是感喟甜柔,各有风致。德明同志自订的这本线装书,保存了金黄色的几页,古色古香,尤为可贵。承示,谨致最深的谢意。冰心”题字的首尾各加盖了一颗美丽的印章,一个名章“冰心”,一个闲章“寻常百姓”。

“寻常百姓”这颗闲章已经达到怎样一种境界,我一时还说不清楚。但我肯定地说,当初她自己设计这个闲章时多么聪明,又多么清醒。

吴文藻先生过去的时候,周明同志跟我说:“你应该给老太太写封信慰问一下。”

我想,这是一定的。然而,我终于不曾写。

我听几位时常接近她的朋友说,老太太表现得意外坚强,那些原以为她一定经受不起这严重打击的人,见到她以后都放心了。到了她那里,反倒是主人在劝慰来客。我还能写些什么呢?

不过,有时我也怀疑,是不是朋友们太粗心了。怎么就没有想到,当客人离去以后,或家里人也各自忙自己的事的时候,难道她不会让自己的眼泪往心里流?

今年春寒,恰好又赶上一个大风天。

西郊路上的人流比平时明显地减少了,车也少多了。

冰心新家的窗子比较大,屋里显得特别明亮。

老人摔伤后,已经足不出户,平时靠扶着一个带轮圈的椅子在屋里走动,简直有点像初学走路的稚童。

我觉得我这种感觉并不坏,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她永远不就是那个不懂得向父亲索取照片的小姑娘吗?

我们讲起梁实秋,她说到当年重庆的“雅舍”是个什么样子,她很想看看老朋友写的《雅舍小品》。她还知道梁先生每天上午写作的习惯。又说起最近有些青年人看了梁的悼亡妻的散文,怎样受到了感动。

她记挂着一些年轻的朋友。她跟我说,上午,刘心武来了。昨天,舒乙来了。

“你看,墙上那幅吴作人画的熊猫,是新装裱过的。原来的让猫给抓坏了,舒乙是给我送画来的。那位琉璃厂老裱工的手艺可真好。”老舍、巴金都是冰心的老朋友,他们的子女也都牵挂着老太太。

我跟她讲起三十年前跟萧乾第一次见她的情形,讲到北新书局印她的书一共印了二十几版。她说,是的,到底印了多少,版税没法算清了。

我又跟她讲起二十多年前,在文联大楼看到她正擦乒乓球台子,不知那时让她回家吗?

“不能。那是‘牛棚’,怎么能回家呢?”

“当时我不光是擦乒乓球台子,还要扫厕所。那时候不正讲究打鸡血针吗?除了收拾厕所,还得打扫鸡粪什么的。但是,我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些管我的人还挺满意。”

老人又说不久以前,她的外孙子到上海去看巴金,照了很多相片回来,她觉得巴老瘦了。

“我看他瘦多了。他给我写信,算是长的吧,写了好几天才写成。”

我问她,抗战胜利后她来过一趟北平,似乎没有写什么文章吗?她回答:“我是为了赶着要到日本去,匆匆地把孩子送到北平来,所以待的时间很短,马上就离开了。”这时正好有一位修长身材的中年妇女进来,告诉冰心说,有几位研究生打电话来,一会儿要过来看她。冰心同意了,然后指着那位女同志说:“这是我女婿的姐姐陈玷同志,近来一直陪伴我。”接着说:“我记不清那次写了什么,也许写过一篇叫《无题》的散文?”

她跟我说,最近想写两篇小稿,也许挺好玩,写成了就交给我。出门的时候,风未止,这是近几年少有的大风天。

过了几天,我接到了冰心的稿子。果然是“挺好玩”的两篇散文。何止“挺好玩”,简直精粹之至,读了令人激动不已。

一篇《话说相思》,一篇《两栖动物》,各有一千多字,可那感情的分量却不轻。一篇写她初恋时的一首情诗;一篇写她少小时,在大家庭间为众多的表兄妹们传递着情书。看了足可让人发笑,保持着纯真的温情和爱恋。一位八十七岁的老太太,笔底宛如十七八岁少女的情怀,充满了羞怯和柔情,意境美极了,文字也那么清丽,那么令人陶醉。

我真想马上再往西郊跑一趟,想当面告诉她:

“两篇都是真正的美文。青春多么美丽。您可真的是返老还童了!”也许我还会说,您从来就不曾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