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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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回看血泪相和流

柯灵

平生事,

此时凝睇,

谁会凭栏意?

——王禹偁:《点绛唇》

我是个平凡的人,不幸生在不平凡的时代,“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无端惹出许多是非。旧中国风雨如磐,我身历其境,未免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心怀忧患,情切兴亡,参加了一些志在改变祖国命运的活动,主要是舞文弄墨,摇旗呐喊,不涉及实际政治,却落得二度入狱,两遭通缉,几次隐匿逃亡。这好比灯蛾扑火,还可以说是咎由自取。到了新中国,欣逢盛世,满以为从此霁月光风,天下澄清了,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的罪还没有赎净,还要到现代《神曲》的炼狱里受一回洗礼。

一九六六年,夏季酷热,一出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命题的荒诞剧出台了。历史脱了轨,中国发了疯,饱经沧桑的上海又一次猛烈震荡。一群新的主宰者突然出现,带着“红卫兵”臂章,洪水一样淹没了大街小巷、万户千家,随心所欲地抄家造反,打砸抢,谁也不能向他们说个“不”字。妇女光着脚在路上狼狈逃窜,成群结队的孩子拿着剪刀在后面呼啸追逐,因为高跟鞋和窄裤管也是革命对象。这场冲击波,最初涉及的是文艺界。文学艺术一向被称为政治气候的晴雨表,现在作家以自己的厄运报道了暴风雨的来临。王西彦、孔罗荪、吴强、魏金枝纷纷落网,叶以群被迫坠楼,“黑老K巴金”的特大号大字报开始张贴出来,几乎从上海作家协会大厅的屋顶垂到地面。大毒草《不夜城》刚受过全国性批判,我自然也没有幸免的理由。九月三日傍晚,我在家接到电话,通知即刻到作协开会。当时在协会,当家的是“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我一到,蒙他单独接见,脸部表情丰富,告诫我说:“外面形势对你很不利,现在上面给你一个机会,一个环境,让你去考虑考虑自己的问题。”说到这里,如响斯应,门一开,蓦地进来两位武装公安人员,我还来不及领会组长语言的全部含义,就被架上汽车带走了。那戏剧化的方式,很像反特影片里对付恐怖分子的场面。(应该补充一句:后来这位组长自己也成了审查对象。)

我背着囚犯的十字架,面壁三年,在兽笼式的铁栏后面度过六十华诞,茫茫千日愁如海。还连累了我的妻子国容,陪着我在外面加倍地受罪,几乎赔上了生命。

国容是教会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的专业是教育,从事的职业是教育,少女时代就是地下党员。她社会经历单纯,自尊心很强,“皦皦者易污,峣峣者易折”,在这方面特别敏感,受不得丝毫挫伤。我忽然成了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单是这一点,就够她受用了。我犯了什么罪,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她当然更莫名其妙,但她得对我莫须有的“严重罪行”负责,因为她成了侦破我这件大案的天然突破口。她没完没了地受审讯,被迫揭发交代。她无法编造我的罪行,不愿意和我划清界线,为了维护我的清白,被那种出名的“逼供信”酷虐游戏纠缠得几乎神经错乱。一次又一次地抄家,破“四旧”,抢房子,别有用心的人幸灾乐祸,肆无忌惮地上门捣乱……我坐了班房,一了百了;国容孤军匹马,四面受敌,天大的灾难,都由她一人顶着。

接着是她自己成为审查对象。她是一个重点女子中学的校长兼支部书记,平时大家客气地称她“陈校长”,现在胸前挂着“牛鬼蛇神”的牌子,每天到学校接受批斗。据说妇女是半爿天,到了“文革”期间,这半爿天就塌了,只要男的靠边,女的就都是“臭婆娘”。国容顶着双重的恶名,邻家的孩子看见她就向她扔石子,吐唾沫。

我失踪以后,国容一直无法知道我在哪里。她孤苦无告,长年累月地到处去看大字报,希望从中得到一点线索。她听说,有的审查对象被押送出境,从此杳无下落。她满怀恐惧,怕我也遭到同样的命运。有一次她在路上遇见一位相熟的女同志,被打得满身伤痕,悄悄告诉她,听说我被公安局抓去了,她还不相信。可怜这位天真的地下党员,竟这样不了解政治!在这三年里,我们完全隔绝,不通任何消息,唯一的联系,是她可以给我送衣服和日用品,都是送到作协机关,听候造反派处理。她受审以后,停发工资,生活陷于极度困难,靠她父亲的接济,竭力给我送高档的东西,为的是不让我发觉她的处境。她苦心制造的假象也确实给了我宽慰,因为这对我在难中有无限丰富的含义。终于有那么一天,她收到了一份油印的通知单,开列着需要的物品,还有送达的地点。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所在,兴冲冲地做了准备,修饰一番早已无心打理的仪容,换一身整洁的衣衫,怀着久别重逢的希望。那地点在思南路,她循着绿云叆叇的林阴道,恓恓惶惶地向前走。据她的臆想,我大概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隔离审查。她终于发现阴森森的监狱高墙和大铁门,这就是租界时代对付中国人的法国牢监,现在是我们的第二看守所。门外排着给犯人送东西的长队,那多数是畸形社会的人物,形形色色的刑事罪犯家属。她这才明白过来,在我们为之奋斗多年的新社会里,落到了什么地位。她赶快靠在路边的墙上,才没有使自己晕倒。

所有这些,都是我在事过境迁、风平浪静以后,才陆续了解的。国容当时所受的精神怆痛和折磨,那就只有她本人知道了!

我身罹法网,却还不时押解外出,接受各种批斗。一九六九年七月十六日午后,又被押到作家协会。走道上用白粉写着硕大无朋的“打倒柯灵”,我从上面践踏而过,俯首敛容,走进人头济济的大厅。大会主题还是百批不厌的《不夜城》,论旨还是“美化资本家,丑化工人阶级”。这次重点发言人,是一位以攻势凌厉著称的理论家。大会到了尾声,我忽然听到台上宣布:我被监禁是黑市委保护我,现在要把我放在革命群众中交代问题。于是我又被押回看守所,令在“无罪释放”的证书上签字。我被捕那一天,一位相当高级的公安干部对我说:“你犯了那么多罪,还号称进步作家!这过去的十七年里,我们为什么不动你呢?那是因为黑线保护你,明白吗?”这几句自问自答的话,算是逮捕我的法律根据。现在经过漫长的三年,严鞫深究,穷追猛打,加上匪夷所思的心理战术,无数人的揭发,全国性的调查,结果就是这轻描淡写的“无罪释放”四字。说关就关,说放就放,随心所欲,理直气壮,这里的确存在着极大的优越性——不过这是就治人者而言,在治于人者那一面,是否真像布帛菽粟那样须臾不可离,就难说了。我虽然吃了三年冤枉官司,没有打成冤案,总是不幸中之大幸。“能忍则安”,是我们祖宗的传家宝,当时我神情麻木,只觉得松了口气,急于要脱身,因为我多么渴望那点可怜的人身自由。

我又被带到作家协会大门口,从牢房里带出来的衣物破烂,垃圾似的扔在马路边,一圈人把我围在核心,好像看马戏。我在牢里,曾经多次计划,有朝一日放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抛弃这些倒霉的东西,理一理发,若无其事地悄悄回家,好在邻居面前略为保全颜面,也免得国容过分伤心,没料到是眼前这样一种场面。我急于摆脱,提出要给我爱人打电话,押着我的工宣队员用手一指说:“这不就是!”他指的是一直站在我身旁的一位妇女,憔悴瘦损,风也吹得倒。我怔怔地望着她发呆,半晌才认出是国容。我可怜的老伴,竟变得对面不相识了!

我回到家,满目凄凉,恍如隔世。客厅、书房都贴着封条,只保留了一间四壁萧然的卧室。在那样地老天荒的年月里,国容罗掘俱穷,没有拖欠国家一文房租。房管局的造反派勒令受审查的住户到局里认罪,对着毛主席的宝像,满满跪了一地,国容照样参加。她本来奉公守法,现在更谨小慎微,逆来顺受。那时不知有多少人家扫地出门,我仗着国容,出狱后才有这一片容身之地。

我虽然经国家的专政机关查明无罪在案,却依然是个无罪的罪人,每天到作协劳动,交代检查,一切照旧,也依然到处游斗,“特务”、“汉奸”的帽子向我乱扣。我释放那天,作协的工宣队事先把国容找去,向她严厉警告:我罪行严重,拒不交代,在监狱里逃避斗争,现在要对我实行群众监督,她必须帮助我彻底坦白。这对她显然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把她推到了绝望的深渊。

我和国容历劫重逢,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发生这样剧烈的变化。不但容貌变得我不认得了,而且丧失了语言能力,说话诘屈聱牙,格格不吐,完全像洋人生硬地说中国话。她本来健谈,却变得沉默寡言。又学会了抽烟,一支一支接连不断,没日没夜,把自己埋在烟雾弥漫中。她绝口不谈过去的事,我一谈,她就用眼色和手势制止。有一晚,我靠窗坐着,窗上映着我头部的剪影,忽然一声锐响,我遭到了射击,没有击中,落在地上的是一粒小铅球,想必是邻家的孩子干的,那时这样的恶作剧很流行。国容惊魂甫定,轻声说:“我们给人家当作特务在审查,你知道吗?四面都有耳朵。”说时神情惨淡,和我泪眼相向,久久无言。我心里很难受,眼看她从肉体到心灵,都给生生地摧残了。我在狱中,最牵肠挂肚的,就是怕她受不了这飞来横祸的袭击,更担心把她也拘禁起来,有一次听到牢房里仿佛有妇女说话的声音,但也摆脱不了那恐怖的黑影。我当时心有所感,常常构想些打油诗遣愁,为此曾有一首七绝,表示祝祷:

君是亭亭白玉莲,皎如幽谷出清泉。

我自泥泞君自洁,应得人天别样看。

有一次我得到她送的新棉鞋,情绪激动,另有一首:

莫道苍生正苦寒,谪居犹得试新棉。

名流千百无归宿,我在人间大有天。

我把这两首诗写在纸上给国容看。那天我们谈得很晚才休息。将近破晓,我在睡梦中被一阵钝重的抨击声惊醒,开了灯,只见国容躺在长沙发上,用毯子蒙着头,我过去揭开一看,我一生也没有经过这样的打击,天崩地裂也不会使我这样吃惊。

就在我写诗的纸上,她写了两行字:“亲爱的,我们是无罪的。我先走了,真抱歉。”她把诗用橡皮擦掉了,只是还留着隐约的痕迹,可以看出她的平静和坚定。惨剧幸而没有酿成,又招来了新的罪愆,因为这是“自绝于人民”的万恶行为。声势浩大的斗争大会,还有缤纷的冷言恶语,鄙夷轻蔑的眼色。国容送到医院抢救,医院里也是造反派当权,不但得不到正当的治疗,还受尽了白眼。“人生到此,天道宁论”,这是古人身陷绝境时无可奈何的呼声,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贴切的语言,能表达国容和我当时的处境。中国封建统治阶级有施行酷刑的野蛮传统,而且擅长锻炼罗织,但也想不出像“自绝于人民”这样刁钻促狭、不负责任的罪名!

人间毕竟还有温暖,国容年轻时的学生,不少走上社会后各有成就,始终没有和国容断绝交往,即使在那样万难的时刻,这是很可感谢的。有一位学生听到这消息,对我直跺脚叹气,说:“我一直有预感,她的坚持是为了等你出来,你出来了,她可能要出事。”我后来才知道,她曾经割过腕动脉,只是为了不愿抛下我在不明不白的诬陷中独自挣扎,她才自己动手包扎,在生死一发间救活了自己。她就是这样的脆弱而又坚强!

一场风波刚刚过去,作协就宣布全体下乡,到松江辰山劳动改造。自从发生那场意外,我没有睡过一晚好觉。我实在不愿意国容一个人留在家里,但又身不由己。国容倒很镇静,忙着替我准备行装,等我动身,她决定回娘家,依靠她父亲过日子。

《圣经·创世纪》里说,礼拜天是上帝赐予人类万世的节日。劳动改造另有章程,改为每月集体回上海,集中过四个休息日,因为下乡的不但有牛鬼蛇神,还有革命群众和工宣队、军宣队,他们的家都在上海。国容每月可以回家和我团聚一次。在寒冬的一月,我休假前写信和国容约定,准时到家,却发现室空无人,到处是灰尘,情况很反常。我满心惶惑,坐立不安,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正想出去打电话,听见了叩门声,我赶快开门迎接,进来的却是我岳父。他满脸愁容,强作镇定,说国容隔夜还在准备回家,睡下以后,却一直没有醒过来,现在已送到第六医院。是什么原因,他也说不清楚。又一次晴天霹雳击中了我,我一时目瞪口呆,手足失措,六神无主。

国容在病床上只是昏睡,经过三天的抢救,也没有醒过来。我和岳父最担心的是她再一次想不开,但彼此心照不宣,害怕说穿。医生给她洗胃的结果,证明没有服用过什么药物,才撂下心里的千斤重担。但医生同时明显地暗示,病人很难有苏醒的希望。我不分昼夜陪着她,望着她宁静的睡容,时不时叫她几声,希望把她叫醒,她没有丝毫反应。因为痰多,喉头壅塞,医生给用了吸痰器,轰轰震响。我听着她艰难的呼吸,唯恐一口气上不来,心弦绷得要断。想起她为我所受的委屈,所做的牺牲,我再也忍不住流泪。

造反派立法森严,审查对象不许乱说乱动,走到哪里,就到哪里消毒,宣布身份。我像脸上刺着金印,在医院里到处看人眼色。我本来患痔瘘,下乡劳动又造成了痛楚不堪的脱肛,身心交困,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到第四天,国容依然昏迷,我的假期已经满了。我向工宣队请假,工宣队坚决不许。下乡的前夜,我整晚坐在国容的病床前,默默地向她告别。我深自歉疚,为什么那么卑怯,那么残忍,连给妻子送终的权利也不敢断然争取!岳父舍不得他爱怜的女儿,老泪纵横,劝我放心,他会来全力照顾。他已经为女儿料理后事,赶制了一套衬衣衬裤,说让她好干干净净地穿了去。我和岳父约定:万一国容不幸,就打电话或电报,我好赶回来给她送葬;如果病有转机,要尽快告诉我,但不要打电话电报,因为我再也经不起惊吓。

天毕竟比人宽厚——“天无绝人之路”:国容到第七天,终于奇迹似的醒过来了。我在辰山收到了她的亲笔信,字迹歪斜潦草,难以认辨,写的是:“我醒过来了,请放心。毛主席万岁!”——那时正在盛行“早请示,晚汇报”,文件报告,都得引用毛主席的语录,作为“最高指示”开头。医生确诊,国容患的是中毒性肺炎。一般的病例,昏迷过久,醒过来就会神志失常,记忆消亡,过去成为一片空白。国容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一个问号,说:“柯灵呢,他怎么不来看我?”她还记得我休假的事。护士指着我岳父试探说:“你看,这不是吗?”她说:“不,这是我父亲。”天可怜见!她还是国容。

我平生最怕烟味,也反对抽烟。国容沉湎烟癖的时候,我每月领到有限的生活费,总是先买好香烟,当作礼物送给她。因为我理解受难的灵魂需要缓解。经过一场大病,烟瘾自然祛除,使我感到欣慰。有一次我在辰山街上小店理完发,因为刚听人谈到吸烟的危害,就顺便到代办邮政的烟纸店里,就着柜台给国容写了封信,寥寥数语,敦劝她为了健康,万不要再沾香烟。刚写完,背后伸过一只手,把信抢过去了。我一回头,原来是军宣队的连长。他脸色铁板,和我作了如下的对答:“你出来干什么?”“理发。”他一瞥我刚刚清理过烦恼丝的脑袋:“请过假了吗?”“请过了。”“写信请示了吗?”“没有,是临时我想到的。”他看完信,向柜台上一丢:“以后写信,要经我们审查批准。”我默然,把信封好,扔进了邮箱。

国容的体质完全损坏了,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才能勉强下床,但两脚已不能走路,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上楼下楼,都由我背着。

我刚出狱时,有朋友私下向我道贺,说:“你幸亏进去了!”那神情又像庆幸又像羡慕。我当时听了很不受用,心想你倒进去试试!但渐渐的也就释躁矜平,承认了这个欲哭无泪的事实。

十年一觉,噩梦总算结束了。像四十年前一样,我们又一度为振兴中华的美好希望所陶醉。国容在“四人帮”治下已被迫从工作岗位撤退,腿部致残,失去行动自由,但并没有损伤她对生活的勇气与信心。繁琐的家务并没有束缚她的身心手足,兴致勃勃地拿起笔,翻译了根据格林童话《灰姑娘》改编的英国影片《水晶鞋与玫瑰花》的文学本,美国当代哲学家马修斯的名著《哲学与幼童》。在“文革”爆发前,她已在病中翻译出版了好莱坞《二十部最佳电影剧本》中的《史密斯先生到华盛顿》。她的教学生涯结束了,但没有忘情教育。她翻译的作品内容,都和教育理想有血缘关系。

“事如春梦了无痕”,过去的阴影并没有破坏我们暮年的恬静心境,因为我们没有把这种惨痛的经历当作个人恩怨。但对大是大非,我们不能因年老而无所容心,因为我们热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文革”现象是人类文明的奇耻大辱,决不许重演!

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句话被反复引用得老掉了牙,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提了。但忘记历史,掩盖历史,终将受历史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