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
历史上,放逐、出奔这类事不少。屈原、但丁是有名的例子。在“文革”中,我中华民族的著名作曲家马思聪先生,受尽极“左”路线的残酷迫害,被迫于一九六七年出走国外,以抗议暴徒罪恶,维护了人的尊严,他根本没有错,却还是蒙受了十九年(1967—1985)的不白之冤。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当我在美国费城和他会晤之时,他给我最初印象最令我惊奇。虽然他还和过去一样的故人情重,且神志泰然,并相当乐观,还在勤奋作曲,我感到他和以前却有所不同。我没有去深入思考他在哪一点上跟以前不同。我只是从他的声音笑貌中,感到他似乎不时流露着一点点不易觉察的细微凄怆,却未能体会他心灵深处,埋藏着巨大的痛苦。
后来在他女儿马瑞雪回忆她父亲最后日子的文章里说到一个晚上,马思聪听着贝多芬的《第五(命运)交响乐》。他忽然失声痛哭,他求他夫人王慕理让他哭一个够。后来,他含泪说:“这个世界很美。”他为什么哭?他哭他内心的哀伤。他哭他离开了祖国大地,这么久了没能回去。但这个世界很美,很美。
有一次中央音乐学院一位前副院长和我谈到他们在“文革”中的往事。这位前副院长在黯然神伤中,突然颜容扭曲,喘息地说道:“有人用有钉子的鞋子猛打马院长……怎么打得下去!……”他说不下去了!
那年年底我回到国内,不久便听说我国已公开为思聪平反。不白之冤终于昭雪了。从此我就等他回国。一九八五年八月十六日,他从美国寄我一封长信,其中讲到他“读了叶浅予文章,谢谢他的真情。那时代的人好像比较真情,‘文革’把人弄坏了”。
看来我真不如浅予。在《为马思聪饶舌》一文中浅予写道:“受过欺凌而被迫出亡的人,最懂得祖国的可爱,爱国之心也是最切。只有那些口口声声教训别人如何如何爱国,而自己却横着心侮辱善良灵魂的人才是真正的罪人。马思聪不欠祖国什么,那些窃国篡权的人却欠他太多了。”叶浅予说得又慷慨,又体贴。我们许多人却都没有说什么,以帮助他解除那凝冻住他内心的深沉痛苦啊!
那封长信是他从欧洲旅游回来写给我的,他写到了南斯拉夫的钟乳石岩洞,威尼斯舟子的金色歌喉,罗马的铁伏黎喷泉的音乐和瓦格纳常去喝咖啡的一家希腊咖啡店。他还写到翡冷翠的大教堂,比萨的斜塔。还有,如入仙境的瑞士雪山,以及大雪纷飞之下雪山餐厅里的丰盛午餐。还有他的那一别已半个世纪的巴黎,他写到巴黎他的母校国家音乐学院的陈旧的铁门。最后他到了伦敦,这次旅游快要结束了,他忽又悲从中来,说“盛衰转换,月圆月缺,周而复始,自是开地之轨道”。什么引起他的感慨万端?他为何要自苦了呢?想来是因为他能作欧游,还不能回国。他只在信尾说了,“待我从西双版纳出来,立刻跑新疆”。这却不是说他想去一次云南和新疆。不,他说的是他正在修改那五易其稿的、以云南民歌为主要旋律的《A大调钢琴协奏曲》(作品第六十号),等到他修改完工,从这曲中,从云南旋律中跑出来,便要立刻跑到新疆民歌为主要旋律的一部写新疆生活的大歌剧《热碧亚》(作品第六十—号)的创作中去。他人在北美心在祖国。他只是没有法子给我说他暂时还不能回国来,虽然他正驰神于云南的热带雨林和新疆的天山南北牧场上。
因为他不知道回来的话会怎么对待他。他也许是心中在想,他既然出走了,他还能回去吗?他童年时是一个固执的小孩,到了晚年他还是一个固执的老人。在“文革”中他有勇气出走,现在他无勇气回来。出走是不得已的事,在国外十九年是不得已的事,暂时不回来也是不得已的事,如今永远不会回来,更是不得已的事。这中间,恐怕只有叶浅予等少数人,只有少数亲友,给过他巨大痛苦的心灵一点儿慰藉。
他保持了他独特的性格。除了他音乐的民族性和世界性之外,他还有最纯洁的最天真的最美的音乐的个性。他还有一点疑虑。还没有回来,等待着一个能够回来的时机,等待着他疑虑的被消除。不幸他没有能等到那一天,他的灵魂已经飞升到了万里云天之外,但是他的灵魂,正像在歌德的《浮士德》第一部的结尾,是“得到了拯救”的。
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日,马思聪逝世一周年。他在无可奈何中生,在无可奈何中死,生离死别,徒呼负负。呜呼哀哉,作文奠祭,其辞曰:逝者如斯,从兹离分。恨别经年,梦睹英灵。你是珍珠,晶莹蒙尘。你是国宝,横遭蹂躏。黄钟坠地,瓦釜雷鸣。美人离宫,骚客出境。梦思沸腾,莫此为甚。魂逐飞蓬,爱国有心。孀闺泪尽,永安幽冥。欢怨非贞,中和可经。幽幽琴声,一往情深。民族之音,冬夏常青。百世芳芬,千秋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