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正启
蚯蚓
这一切肯定不是选择,而是命令、命定,蚯蚓被抛入进了地下,是世界上离十八层地狱最近的一种生命。连一只飞在天上最微不足道的苍蝇,因为有一对翅膀,也使得蚯蚓不可及甚至还不可望。蚯蚓何尝不想有自己的翅膀,在天上飞?
位卑而低级的蚯蚓可以说是我最早熟悉的动物,并与之交上了好朋友。我一个光屁股的乡下毛小孩,不与蚯蚓玩又能与谁玩?我在与小伙伴们屙尿和泥搭“过过家”的时候,蚯蚓就来参加了,那时蚯蚓是小家里喂养的小龙。后来慢慢地知道了它们的一些生活规律。它们好像总在睡觉,静止和沉默好像是它们的天性——以不动来对付世上的一切动乱——蚯蚓总是最后的胜利者,因为很老的土地总是它们的荫庇。天旱,它们就钻到地底深处去;天雨,它们就在地皮之下,或者就在草丛里。蚯蚓从来没有天灾人祸的。一年四季似一季,千年万年如一日。最叫人惊心的是发现蚯蚓是以泥土为食的,蚯蚓真是一个天才,也是一个智者,你想想,世界上的哪一种生命不是终身都在为嘴忙?战争、弱肉强食,都是为一个肚子啊,可蚯蚓不愁吃,所以它成仙了。连蚯蚓拉的屎都是泥土,长形的,像是蚯蚓的雕塑或壳。泥土是它的食物,也是它的粪便;泥土穿过了蚯蚓的身体,蚯蚓也穿越了泥土。与大地浑然一体,这是蚯蚓的土性。所以它背着房子生活,四海都是它的家。蚯蚓虽然以土为食,但我发现,在蚯蚓的身体里,我曾看到过一丝丝的血。蚯蚓也是有血性的,于是我推想:蚯蚓必定有思想和精神。吃泥巴长成的蚯蚓却是青蛙和黄鳝的好食物。我们钓青蛙和黄鳝时总是用蚯蚓作饵料。到墙角下,把一块块砖翻开,就能找到好多好多盘曲着的蚯蚓。后来又发现:把蚯蚓掐成几段,这几段都能成活,成为几个新的生命。这是蚯蚓的魔法——能超越于生命之上,能超越于死亡之外。猪分成几块,就不叫猪,而叫肉了;人被分成几块,就不叫人,而叫死了。
压抑和埋没,是蚯蚓的命运,蚯蚓真有点像一截根一样,根被压抑和埋没在泥土下,根能寻找出路,长成生命;蚯蚓也能作曲线性的探索,尽管泥土里没有现成的路。难怪荀子说,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是因为它们用心一也。荀子这是用蚯蚓在教人。简单的蚯蚓活得真不简单。
蜘蛛
你没有一种眼光,你不处于一种环境,你不会对蜘蛛和它的生活留意。
你的眼光在角落暗处寻找归宿,你的思想对弱小者能引起同情和共鸣,你就会与一只蜘蛛不期遭遇在一个不名的黄昏里了;你不处于一种幽闭的空间,颓废的氛围里,蜘蛛对你是不存在的,高堂华屋里没有,雕窗画梁上没有,这不是蜘蛛们能站立的地方,只有破败的屋檐下,潮湿的墙角里,才是蜘蛛们生活的地方。蜘蛛是衰败的注脚。
我家老屋上就到处挂着蜘蛛网。有只蜘蛛成为这个圆的圆心。于是不止一次地我观察过它们,而且观察蜘蛛时要屏住呼吸,否则就会看走眼:蜘蛛的眼睛宽大透明像探照灯,嘴巴上有一把钳子,这是它猎食的武器;它像一个古代的武士,头和胸以及身躯,都穿着一层坚硬的甲胄,是防身的盾,它腿部末端,好似龙爪,是进攻的矛。蜘蛛的整个身体都是武器,因为它太小太弱,不得不血肉皆兵啊。蜘蛛的生存就是战斗,包括它们的织网。小小的蜘蛛肚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丝,就像一个小孩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思索一样,一天天地吐总也吐不完——这只能说是一种先天的生理机能——一种胶质状的液体,吐出来,凝固,硬化,就成丝了。从蜘蛛的织网手法看,它们一个个都是生活的艺术家:起点,是在墙壁上吐出一滴液汁,固定后,蜘蛛就开始牵着丝线爬行,先是横着拉紧几道经线,再是竖着拉紧几道纬线,经纬分明,终点即起点,几天的劳作,一张罗网渐渐就成形了。小小的蜘蛛织就的是八卦图还是太极图,还是它们心中的形势,小小的我看不懂,蜘蛛比我深刻。牵着一根游丝的蜘蛛,编织着它生活的五彩的梦,像网一样,逐渐扩大,变形,总在横七竖八之中,抵达生命的路口,蜘蛛的路是一根丝啊,还比不得一根独木桥。
接着我又认为蜘蛛是在平空里犁田,一根根的丝是犁痕,蜘蛛如此耕耘,它想种什么呢?种空气,去长成风?后来发现它是用这网在捕获苍蝇蚊虫等食物,就像一个在水边用网网鱼的捕鱼人。蜘蛛结网可能逮不到昆虫,但蜘蛛不结网不可能逮到昆虫。由于网上有黏性,当苍蝇飞临时,一不小心就会让网网住,这俘虏,起先扇动着双翅挣扎,蜘蛛会从尾部抽出丝来将它缠住,不一会儿,飞虫就动弹不得了,这时蜘蛛就会将其拖入洞中,作为几天的美餐。当然蛛网只能捕获一些小生灵,当大的飞虫从网而过时,不但缚不住对方,而且还会弄坏网,比如甲虫,被粘住的甲虫只要腿一蹬,网就破了,甲虫也挣脱了。蜘蛛只能望其兴叹,赶紧修补自己的网。蜘蛛们一天到晚,一生世到头,好像总在补网。
更有一回,一只细腰黄蜂悄悄地飞来,扑着翅膀向网上撞。蜘蛛以为有飞虫粘住了,赶快爬过去捉,细腰蜂比蜘蛛还敏捷,抓住蜘蛛就飞走了。树杈上留下了一个破了的蜘蛛网。
所以我们总能看到的更多情景是:阴暗处挂着一只破网,这是一个失败的象征。
连一阵风来,蜘蛛网也会摇晃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明明是网,怎么风也不放过它呢?只因蛛网上网有许多红尘。
这是蜘蛛生活着的一个虚无缥缈、纤细柔弱的世界。它笼罩着我一个孩童的影子和幻想,我常常模仿蜘蛛的格局,捍卫自己的灵魂。蜘蛛从某种意义上说,成为我的阴影或光芒。
生活即网,我即蜘蛛。
蚂蚁
我每天的事是坐在电脑前,一个个汉字地往屏幕上搬运,虽然只是十指在键盘上像弹钢琴似的,好像只费吹灰之力,但其实与一个码头搬运工并没有什么两样,而且付出的智力比体力更大。从来没有谁注意这一点,就像没有谁会注意脚下的一只蚂蚁。这一天清早,我又坐在了我的工作桌前,打开电脑,但我的人脑还处于无序状态,一片茫然,只听得电脑主机里的“呼呼”声,这工业的声音就是时代的步伐仿佛催促着我,我努力静定下自己的神,进入一种生存状态,这时,我发现了一幅图画。
图画的背景照说也是不错的——早阳通过窗户洒下了一大片金色的光芒。这时我看到一只蚂蚁在我的桌上寻找着什么。蚂蚁就在这金色的边缘。单只蚂蚁的繁忙从来不被注意,但我不能不注意它,就像我不得不注意我自己一样。我本来准备一手将它摁死,但看它那副虔诚的样子,我心软了,如此脆弱的生命,它的殒身还不足以点亮人们胸中慈悲的灯盏。但我开始观察它。它在做什么呢?如果是迷失了方向,寻找出路,它会那么着急?看它那副疲乏而心焦的神情,它肯定是在寻找粮食,说不定家里还有小孩等着要吃呢。是啊,一只寻找口粮的蚂蚁比我更早出发了。就在这时,在我写字台的一角,它找到了一块我前些天吃剩的馒头,馒头已经风干。蚂蚁在馒头四周转了一圈,然后,径直地往窗台上去了。我想,你不是找吃的吗?怎么找到了又不珍惜。而且还不屑一顾呢?原来,这只蚂蚁是去搬大部队去了。很快,一条由蚂蚁组成的墨线从窗台一直延绵到了我的电脑桌上,就像看到电影上红军长征时的远景。这群蚂蚁立即就将这个馒头团团包围住。从这时开始,我似乎要与这群小动物做个比赛,看谁先能完成自己的劳动。它们往家搬运馒头屑,我往电脑里搬运汉字。汉字就是馒头屑。就这样,为一篇短篇小说,我整整在电脑前劳作了一天;为个风干的馒头,蚂蚁们也是默默无闻地劳作了一天。我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注视过蚂蚁们,发现它们付出的艰辛肯定比我大,它们那么小的个子,要搬运比自己大多少倍的重量哟,你仔细地看,你会知道,由于它们负载过重,以致它们一个个的眼睛珠子都鼓突出来了。
到日头西斜的时候,我在伸了一个懒腰后总算完成了任务,我根本就没有看到蚂蚁们伸懒腰,但蚂蚁们还没有,还有半个馒头没有搬走。黄昏里的蚂蚁经过一天的劳作之后,连四肢都长长的了。它们还得挑灯夜战,不知要工作到什么时候。于是在对这群蚂蚁相惜的情绪中,我表达了作为一个人对这些生活得如此勤劳的小动物的尊重,我想我能为它们做些什么?我该帮蚂蚁们点忙,比如把这半个馒头帮它们运到蚂蚁的家里去,这对我来说真没有什么,我可以做一次蚂蚁们冥冥中的主了,可是我并不知道它们的家。我有点爱莫能助。
记得小时候,我对蚂蚁是没有好感的,因为蚂蚁总是爬进锅里的剩饭里去,与人争食。有时,天要下雨了,蚂蚁都会爬到地面上来,这时我们就撒尿冲它们,对这群小生命的胜利,能引起小孩们的自豪。
眼前这黑压压蠕动的一片生命——小小的芸芸众生——仿佛集体饥饿的良心,颤颤悠悠地,其中的寓意,像微弱的火焰,在我心头,能抵御世风日下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