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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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瓷碎惊心

于颖俐

那天正午,我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听到猫又在客厅窗台上嗤啦嗤啦挠窗帘,我扭头朝它喊叫,它却无动于衷,便急忙把手里洗好的青花盘子放到炉台上,转身去惩罚这只捣乱的猫。可是就在我转身的一瞬,盘子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尖叫,随即我看见厨房的地砖上分崩离析地散落着一地盘子的碎片。那齐刷刷断裂的瓷片上,缠枝莲的纹饰像是被撕碎的枝叶一样,生动而令人心疼地呈现着。那一刻我真是惊呆了,回过神来的第一个感觉是:我是凶手啦!我失手杀死了一只盘子。随后蹲在地上,痛苦又惊慌地往一起拼接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瓷片,仿佛在给受害者施以急救。然而,不管我怎样手忙脚乱,怎样小心翼翼,一只盘子终是不能起死回生了。我失望地把那些瓷片一片一片叠在手心上,又一片一片放到纸盒里,最后看着纸盒子,竟不知该怎样把它丢进垃圾箱里去。因为,不能再忍心听那想象中必将出现的最后的哗啦声。

接下来的好长时间里,我一直在残酷地想象这只盘子是怎样从炉台上掉下去的,它被我的袖子刮了一下是肯定的,但那是像坠崖一样落下去的呢,还是保持着某种飞翔的姿势?无论如何,最后的一瞬间肯定是惊恐又绝望的,那一声尖叫便是发自本能的呐喊。于是,我不无奇怪地认定:瓷器,即使一只普通的盘子也是有生命的精灵。

我开始回想许多年前是在什么地方和怎样购得这只盘子的。那时我刚刚组建家庭,正是用全新的眼光看待生活的时候,自然也希望生活里一切都是崭新的。在一家如今早被超市取代了的杂货商店里,我一眼看中了这款产自景德镇的盘子,胎质洁白,胎釉细腻,盘边及盘底的花纹更是清丽雅致,叫人爱不释手,虽然价钱较别的盘子贵些,我还是狠狠心买了一对儿。现在想来,它们在我们生活里已默默相伴了十四年,而眼下一只盘子去了,另一只显得孤寂地留在橱柜里。这让我又联想到几年前买的一套茶具,一只带竹柄的蓝色团花茶壶,围着五只相同花色的茶杯,像一只母羊领着五只小羊一样可爱。某一日在家里招呼客人,酒至半酣时,“提壶相呼”,好盏盛好茶敬好客,却不料一客人失手掉了茶杯,一声脆响,举座皆惊。那客人忙起身拱手致歉,众人则齐声唱和道:岁岁平安、岁岁平安。我便在一片平安声里故作轻松地收拾走那碎杯的残片,内心却被那声脆响划下一道深深的伤痕。那是一只小羊坠崖般的哀鸣。此后,每每再用这套茶具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怀念那只失去的“小羊”。

一件瓷器——不管大件有多大,小件有多小;不管庄重肃穆可作古时候的皇家礼器,还是平淡粗陋只配给普通百姓盛粗茶淡饭——从泥土到器物,都在地狱般的瓷窑里历经过火的烘炼,这过程亦如人历经百般磨炼始在躯体中灌注了精神一样。每一件表面看来十分宁静的瓷器,内里都包裹着意与气,包裹着对生命的珍藏,包裹着一声尖叫——那便是对疼痛的敏感和对命运无以把捱时的一声叹息。

瓷器的形象和命运是女儿式的。无论是公元十世纪的定窑盘口梅瓶,还是清乾隆年间的青花玉壶春瓶,或者是现代普通人家的一件装饰性工艺花瓶,细颈、削肩、浑圆有腹部,其形态特征像煞一位闲静女子,更有那细滑如脂的釉画,山仿如女性的肌肤,而釉面上精心勾画的纹饰,岂不正是美丽的绸缎衣裳?史料记载,“十六世纪末期,当龙泉青瓷首次出现在法国市场上时,它的莹体玉质使法兰西人惊叹不已。风趣的巴黎人将青瓷的美色与当时风靡欧洲的名剧《牧羊女》中主角雪拉同的美丽青袍相比拟,称之为‘雪拉同’,这一亲热美好的称谓一直延续至今。”

瓷器唯其女儿式的美不可言,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自宋元至明清,差不多历朝历代皇帝都偏爱瓷器。历史上不仅有河南汝窑、钧台窑、河北定窑、江西景德镇官窑等,专门为满足宫廷特殊需要而设立的窑场,而且皇帝对制瓷工艺也极为关心。据说,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皇帝对瓷器都十分嗜好,并经常提出对质地、画面的改进意见,使景德镇青花瓷的制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特别是雍正帝尤为酷爱精美绝伦的瓷器,经常对宫廷瓷器加以评价,亲自过问,派得力官员管理瓷业生产,还使雍容华贵的珐琅彩瓷得以进一步发展。试想,除了瓷器本身所具有的审美价值,或因稀世而倍显弥足珍贵之外,那些源源不断从各地官窑运进皇宫的精美瓷器,又多么像一个个“兰质蕙心出名门”的美人化身!它们被置于宫廷的各个角落,装饰着王宫贵族们的奢华生活,她们被观赏、把玩、使用,甚至被愤怒的主子掼在地上——就像扇仆人的嘴巴出气一样——借那一声脆响释放胸中积愤。至于那完美如初的瓷器,也可能就成了主人的随葬品,最终体现着奴仆般的存在价值。

瓷器的文化意蕴是纯粹东方式的。纵观历代珍传的壶、罐、盘、碗、瓶,造型无不精巧别致,所传达的精神无不圆润内敛,加上中国画简洁明快的纹饰或中国民族民间花纹图案,更能体现出宁静、超逸的境界。因而,瓷器历来也深受文人墨客的喜爱。南宋词人李清照在《醉花阴》中有“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句,那玉枕指的就是青白瓷枕。据说,青白瓷是宋代江西景德镇制瓷匠师的一大创造,其釉色青白淡雅,釉面明澈丽洁,胎质坚致腻白,色泽温润如玉,素有“假玉石”之称。古代茶文化是以隐逸文化为主要背景的,茶器便也成了隐逸文化的物质符号和标识。许浑有诗曰:“箧重藏吴画,茶新换越瓯。”越瓯,即是越州所产的青瓷茶碗,具有晶莹青润的质地美,与茶色相映,最得自然之神韵美趣。不过这青瓷茶碗只代表了唐人的时尚,因唐人对于色彩美重高华自然,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故而对于洁如玉,清如冰的越州青瓷格外倾心。到了宋代,改碗为盏,其色重黑。但黑盏也并非单调呆板的黑色,而是黑中有着美丽的斑纹图案,即“兔毫斑”和“鹧鸪斑”。“兔毫紫盏自相称”(梅尧臣),“鹧鸪金盏有余香”(晁补之),便是赞美兔毫盏和鹧鸪盏色泽之精美的诗咏佳句。

瓷器的生命是脆薄的。唯其脆薄,令人只想捧在手里。而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级瓷器,则更是需要珍藏在博物院(馆)的防弹玻璃橱窗里,只许看不许碰的。

可以说,古往今来,瓷器对于普通人而言既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近到一日三餐茶饭不离杯碗碟,近到最平常的人家里也有插花的瓷瓶儿。此等瓷器或可称之为“贱瓷”,即瓷中凡俗。至于那些在苏富比、佳士德或北京翰海古瓷拍卖行动辄以成百上千万一锤定音的传世珍宝,平常人怕是连一睹芳容的福气也没有的——它们是高贵的瓷中皇后与公主,又岂能亲近人中凡俗呢?

我个人是十分喜欢瓷器的,常徘徊在大商场的工艺瓷卖场间流连忘返,想象着哪一件“宝贝儿”归自己所有会是什么样的感觉,而更多的时候因囊中羞涩连想象的欲望也没有了。唯一能琢磨的是瓷器以外属于形而上的事情,比如瓷碎惊心、心碎如瓷之类。当一个人遇到大悲大痛时会发自肺腑地说:心都碎了!那一刻他是否也听到了一声脆响呢?心碎如瓷,但心碎比瓷碎更难以收拾。瓷碎也许心疼一时,心碎则可能让你疼痛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