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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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佛眼

素素

生长在中国,从识字开始,就知道有佛。识了很多字以后,佛就无处不在了。乃至做了文人,读过经史子集,读过儒释老庄,又有了走山访水的阅历,对佛,则是想忘也忘不掉了。

你当然看得出,我对佛,只是一种文化的理解,是一种淡然的熟悉,就像淡然地熟悉窗外那座天天望得见的远山。我从未试着做一次善男信女,从未因什么不解的疑惑或某种太强的欲望,去祈求佛的明鉴和超度。3月,为参加一次笔会,我走了上海、南京、苏州、杭州。我是张大了胃口一气吞咽下江南的,许多东西至今消化不掉,却是了断一根情肠,再也不用牵挂江南了。然而,忆江南,最忆那双佛眼。也许是我的灵魂里已漂浮起一张不安的帆,也许是我的生命已对前面那些未可知的东西感到逼仄和惊恐,总之我一路都在入寺看佛,而且拜佛。我以为我已经由知佛而达信佛的境界了,却不尽然。

灵谷寺在中山陵东侧,与中山陵比,像一座农家土院。但是,因为有灵谷塔、无梁殿前呼后拥,灵谷寺自有一份庄严。寺虽小,各殿俱全。这一行文人,学各位香客游人的样子,先掏钱买香,然后找一尊佛敬上,这当然就是普度众生的如来释迦牟尼。至此还不算完,有人已双膝跪下,磕出三个中国式的头。且每磕一下,嘴里咕噜一句什么。我从未进入过这种氛围,也从未做到这样的仪式,就有一种激动。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买香敬佛,也是第一次跪地磕头。第一下磕得十分害羞,第二下磕得十分仓促,第三下才发现姿势不对。因为这时旁边来了个颇有气质的老妇人,她先是在佛前站定,两手合十,仰头凝望一会儿再跪下,又合十,才隆重地磕出第一个头。磕头时又将两只手心翻在上面,以手心托额,如是者三。我再看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严谨这样规范,摆在我面前的是,是一本参佛大书,触目惊心。我想学她的样子重磕一遍,旁边的朋友却拉住我说,佛祖一定知道你是个新教徒,不会计较,再说,敬香磕头是个形式,心内的感觉才是内容。……新教徒?是的,对我而言,灵谷寺确是一个开始。因为是第一次拜佛,也便第一次有了祈语,记得我每磕一次头停下来时,喉咙里似有万语千言,但我没有咕噜出声音,只是那么聚集着情绪,酸甜苦辣混混沌沌的一片,也不管冥冥之中是否有佛接纳。一个事实却是,我匆匆忙忙完成了“新教徒仪式”,匆匆忙忙泄漏了连自己也感到陌生的心灵秘密。原来我并不是偶然进入这个空间的,我对佛是以笔会方式的远行,心情苍茫而寂寞,灵谷寺好像是特地在这儿等我上门的,一种亲切油然而生……

去寒山寺之前,就从《佛经》上录过一段“寒山问拾得语”:寒山问拾得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知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这段话曾让我感叹过佛与人的距离,世间只有佛能无烦无恼无愤无怒,因为佛无血无性,高高在上。人不行,人有七情六欲,人要面子,要平衡,人还要超过别人,压倒别人,吃掉别人,所以没有人能洗耳恭听拾得那些大话。但是我暗地里是着实做了拾得的信徒的,当我决定离开一个人却惧怕命运的时候,它给了我走出那间屋子的全部勇气,这是曾经。所以我是怀着感激来拜访寒山寺的。来了才知,拾得不应该只停留在日本,他应该在本世界所有的地方修寺传经,让所有爱生命却惧怕命运的人都成佛,这样,他起码解救了人类的一半或大半,谤人欺人辱人笑人轻人贱人骗人的人毕竟少数,在这样汪洋的佛心感召下,或许就把那少数瓦解成粉末了。于是我以一种朝圣的心情,仰看寒山与拾得。没想到,寒山与拾得竟是一副邋遢装扮,我立刻泄气,他们不过是早我几百年的佛教徒,原也是凡夫俗子,便无论如何对他们恭敬不起来了。扭头去西园。它在寒山寺左近,曾经在书中影影绰绰的五百罗汉、千手观音,一下子拉到目前,看得我背心发凉,毛骨悚然。千手观音每只手上都有一只眼,手多法力大,眼多智慧深,所谓手眼通天。五百罗汉都是大嘴巴大肚皮,让他们坐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岂不是让神仙缺氧?我一路紧紧张张地走着,生怕他们中的某一位因为对生存状态不满而打我一拳。直到这时才明白,我对谁都不相信,我喉咙里一时半会儿说不清说不尽的话,只能对一个人开启,而且我保证,只有在他面前,我不发抖。

最后去灵隐寺。

这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大雄宝殿中最大最辉煌的一座了。这也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释迦牟尼金像中最崇高最神秘的一座了。在灵谷寺、寒山寺、西园寺,都是佛眼看我,而我几乎从未认真看过佛,只管敬香、只管磕头,只管向佛密语心事。现在,我才真正来到了佛祖的憩所,以前不论在哪里见到的释迦牟尼,都不是真身,我千山万水找的,就是他了。因为就在我仰头一望时,泪水已涌流如注,而且无休无止。我这时对自己却是既明白又糊涂,并不去擦泪,就透过泪水一直去迎接那两束目光,并不断地问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什么呢?那目光,对我的一切都了然,既有母性的慈爱,又有父性的温暖,似乎还有爱人的关怀和呵护,直感就像流浪过后一下子找到了家,找到了家长,便觉委屈……

我也是这时才认清自己的虚弱。人在天地之间,肉体是可以独立支撑的,精神却绝对需要皈依,对一个纯粹的文明人而言,最能摧毁他的,不是自然灾害与战争,而是心灵的无家可归。虔诚的佛教徒之所以幸运,是因为有释迦牟尼做他们的灵魂家园。我不能算作新教徒,也不是异教徒,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无家可归者,突然间闯到他面前,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孤单,便对他有所求,渴望得到在人尘难以得到的圣爱,我是相当自私和现实的一个俗人。就因为这些,我才站在那里流了足足五分钟的泪。

泪终于流完。我仍一动不动,只是平静多了。然而,事情就发生在我要转身离去的一刹那。我像与一位至亲的人告别一样,又一次抬头去看那目光,感觉竟有些不同。我分明看见,那也是一双凡人的目光,因为在人世间走过千遍,才显得能包容一切,洞察一切,理解一切。但是,我突然发现,这目光既让你亲近,又让你陌生,还隐藏着很深的冷漠,似乎佛祖在普渡众生的同时又拒绝众生。总之,含在他目光里的东西太多面太复杂。那一阵儿,我就站成一个转身又回头的定格,足足又愣怔了五分钟。好在我已不流泪了,好在我刚刚学会拜佛,就觉知自己中了一个圈套。但我丝毫没有受骗的感觉,如佛祖理解我一样,我也理解佛祖。佛祖未必喜欢千年万年地正襟危坐在那里,耐心地面对红尘中真真假假善善恶恶参参差差的心灵,这对他是一种折磨,因为他早就告诉过众生:净土并不远,就在你心中。而众生却没有看出佛眼的秋波。

我的泪其实是坚硬的,它在迷与悟之间流下来,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