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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5 晋重耳奔狄降服而囚(僖公二十三年)秦伯纳重耳头须求见(僖公二十四年)

“左传背景”

僖公二十三年,追叙了重耳出奔的整个过程。当初,由于父亲晋献公的猜疑,重耳出奔狄国。后来流亡过许多国家,最后到了秦国,秦伯把怀嬴嫁给重耳。有一次,怀嬴端水给重耳洗手,重耳故意将水甩到怀嬴的身上侮辱怀嬴,怀嬴说秦国和晋国实力相当,你作为一个晋国流亡公子何以小瞧我?这警醒了重耳,不再那么傲视他人。于是重耳脱去衣服囚禁自己,向怀嬴道歉。

僖公二十四年,在秦伯的扶持下,重耳回到晋国,晋怀公被杀,重耳即位,这就是晋文公。即位不久,就有太监披求见,但是晋文公不见,说披以前听从献公的命令来积极追杀他,现在还有脸来求见?但是披说自己是各为其主,不得而已,现在你还耿耿于怀,太不能礼贤下人了,我本来有重要事相告。于是晋文公就接见了披,果然透露了有人要焚烧宫殿以杀害文公的阴谋,结果晋文公逃过一劫。

另外在晋文公从秦国返回到晋国的当初,还有一个太监叫头须,要求见晋文公。这个人原先是重耳手下管理财物的,但看见重耳逃亡了,自己就携带财物出逃。这次求见,晋文公借口自己要洗头没空见,但是头须传言说晋文公作为一个国君还跟一个下人过意不去,度量太小了,这必定会使身边的人疏远。晋文公听到后,马上接见。

东莱先生认为这些折磨与警告锻炼了晋文公的霸业资质。

“原文”

晋文公自出亡至于霸天下,拔身流离厄困之中,而成闳大丰显之业。一时诸臣,狐、赵、胥、郤[1],推挽翊赞[2]之功居多焉。畴诸臣之功次者,文公未入之前,必以反晋之谋为冠;文公既入之后,必以城濮之战为冠。吾独以为,反晋之功不若去齐,而城濮之诸将,序绩论勋,曾未及寺人披、头须之万一也。

天之生物,自蘖而条,自华而实,特造化之小者耳。霜焉,雪焉,劲烈刻励,翦击其枝叶,剥伤其肌理,然后能反膏收液,郁积磅礴[3],发而为阳春之滋荣,此天下之大造化也。必有大凋落然后有大发生,必有大摧折然后有大成就。

“注释”

[1]狐、赵、胥、郤:分别指狐毛、狐偃、赵衰、胥臣、郤穀等有从行与辅佐功劳的人或有战功的人。

[2]翊(yì)赞:辅助。

[3]磅礴:广大,充满。

“译文”

晋文公从出奔流亡到称霸天下,从困苦流离中脱身出来,而成就了一番伟大显赫的功业。当时的各位臣子,狐毛、狐偃、赵衰、胥臣、郤穀等,起了很大的推动辅佐的功用。给各位臣子排列功劳位次的人,在晋文公还没有返回晋国之前,必定会以让晋文公返回晋国的谋略为第一;晋文公返回晋国之后,必定以城濮之战的功劳为第一。我唯独认为,让晋文公返回晋国的功劳比不上让晋文公离开齐国的功劳,而城濮之战的各位将帅,排列战绩,论其功勋,还比不上太监披和太监头须的万分之一。

上天创生万物,从开始萌蘖到长成枝条,从开花到结果,只是造化很小的方面而已。霜雪强劲暴烈,刻薄激励,裁剪吹击它们的枝叶,剥伤它们的肌肤皮理,然后它们才能返还膏脂,收藏汁液,积蓄磅礴之力,发展成为春天的繁茂的枝叶,这是上天的大造化。必定要有大的凋零然后才有大的萌发和生长,必定要有大的摧残折磨然后才有大的成就。

“原文”

文公安齐之富,无复四方之志,苟从行诸臣亦徇其欲,则终身营邱,一布衣耳。幸而从行者识高虑远,谋于桑下,载而去齐,夺其燕安之雨露,而压以祸患之霜雪,激之观浴沃盥[1]以起其愤,激之郑文、子玉以作其忧。乃切乃磋,乃琢乃磨[2],向来弛堕骄忌之气扫除咸尽,伯[3]心勃然而生。朝于武宫[4],不失旧物[5]。向非夺其安齐,亦安能进文公之志而伯之耶?文公始所以眷眷于齐者,属意于二十乘之马耳。从者夺文公二十乘之马,而与文公全晋四千乘之赋,使之弃鸿毛而得泰山,可谓知取予矣。

苟不去齐,乌能入晋?然则策复国之勋,安得不以去齐为首乎?文公既入晋,席未及暖,已忘其初。于寺人披、头须之见,忿然有不平之心。若肆行忿戮,则惧者甚众,虽幸免焚宫之变,安知他日无蒯聩、戎州之衅乎?赖披与须力抗,危言以警之,文公一闻其警,忿戾俱消,变浅陋褊急之襟量为广大易直之规模,隆宽尽下。人皆思奋以取城濮之胜,岂非披与须一警之力乎?回万里之迷途者,一呼之力也。疗十年之废疾者,一针之力也。登五伯之盛烈者,一警之力也。自披、须而视城濮诸将之功,则我源而彼流,我根而彼干,其小大轻重判然矣。此吾所以高披、须而下城濮也。

“注释”

[1]沃盥(ɡuàn):洗手。秦穆公把怀嬴嫁给晋文公,因为怀赢是再婚,晋文公瞧不起怀嬴。怀嬴在端水给晋文洗手的时候,晋文公把水甩到了怀嬴身上,怀嬴说秦国与晋国是实力相当的国家,警告了晋文公,晋文公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道了歉。盥,洗手。

[2]乃切乃磋,乃琢乃磨:见《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比喻君子需要不断地修行。

[3]伯(bó):同霸。

[4]武宫:晋文公祖父晋武公的陵庙。

[5]旧物:指国君之位,意指此位原本该是重耳的。

“译文”

晋文公苟安于齐国的财富,不再有称霸四方的志气,如果从行的各位臣子也放纵自己的欲望,那么将终身都在营邱,做一个平民而已。幸好从行的臣子见识高远,谋虑长久,在桑树下谋划,用车子把重耳装走,离开了齐国,夺去了他那像雨露滋润一样的安乐,而给他施加了像霜雪侵凌一样的祸患,用在洗浴时被人观看以及在洗手的时候被人警告的事来激励他而使他发愤,用郑国文公、楚国子玉来培养他的忧患意识。像加工玉器与牛角一样,先切割好,再雕琢磨光,以前的松懈堕落和骄傲猜忌的习气都扫除干净了,称霸的雄心勃勃地出现了。在武宫朝拜,获取君位,以前如果不是夺去他在齐国的苟安,怎么能使晋文公的志气到称霸的地步呢?晋文公开始之所以眷恋齐国,留意的不过是几十匹马而已。跟从的人夺去了文公的几十匹马,而把整个晋国成千上万的兵马赋给他,使他放弃了鸿毛而得到了泰山,可以说是知道取舍了。

如果不离开齐国,怎么能够进入晋国?既然这样,那么策划返回晋国的功勋,怎么不是以离开齐国为第一呢?晋文公进入晋国后,席子还没有坐暖,就已经忘记了他的当初。对于太监披和太监头须的会见十分恼火,心中愤愤不平。如果放肆地施行愤怒的杀戮,那么害怕的人必定很多,即使他幸免于这次焚烧宫殿的叛乱,怎么就知道以后没有像蒯聩、戎州这样的叛乱呢?依赖太监披和须这样的人的奋力抗争,用忧惧的话来警醒他,使晋文公一听到后,愤恨和乖戾都消失了,浅陋褊狭急躁的胸襟变为宽厚广大与平易正直的胸怀了,隆盛宽广的德行流布到下层。人人都想奋发以夺取城濮之战的胜利,这难道不是披和须一次警醒的功力吗?让迷失了万里道路的人返回的,就是靠一次叫喊的力量。救治患了十年的疾病,靠的就是一次针灸的力量。升至五霸的兴盛伟大的地位,靠的是一次警醒的力量。从披与须来看在城濮打仗的各位将军,那么我是源,他们是流;我是树根,他们是树干,其中的大小和轻重的分别很明显。这就是我认为披和须的功劳很高,而城濮之战将帅的功劳在其次的原因。

“原文”

文公方安其小,遽夺之而使不得安于小;文公方骄其大,遽警之而使不敢骄于大。夺于前而警于后,置文公于不得不伯之地,信矣,诸臣之功也!虽然,此非专诸臣之功也,其本实在于文公焉。文公当出亡之初,不校君父之命,既有君人之资矣。其未安齐之前,危于渭滨,饿于五鹿[1],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者,亦非一日也。虽时有所蔽,一夺一警,初心遽还,迁移改悔,速不容瞬[2]。若文公先无其资,二三臣者虽有斡旋[3]之妙用,亦安所施乎?其君有如是之资,其臣有如是之用,乃仅成霸业而止,此吾所以为文公恨也。洙泗之滨[4],席间函丈,圣化天运,夺子贡之学,而一贯[5]自通;夺颜渊之才,而卓尔自见。或謦[6]或咳,或顾或盼,或语或笑,一警之下,万虑消亡。吾未尝不恨文公生夫子之前,而又自恨今之学者生夫子之后也。呜呼!夫子则远矣,乃若夫子之神化,盖通万世古今为一炉冶,初未尝息也。孰谓吾生之晚乎?

“注释”

[1]危于渭滨,饿于五鹿:重耳出逃狄国时,在渭河岸打猎,晋献公曾派太监披去追杀他。后来周游列国,在五鹿这个地方挨饿,想向一个正在耕作的农民乞食,但那人却给他土块。

[2]瞬:眨眼,形容时间短暂。

[3]斡旋:周旋,进退都得心应手。

[4]洙泗之滨:洙水和泗水流域,指代邹鲁,是孔子和孟子的故国,文化教育鼎盛。

[5]一贯:《论语·里仁》: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

[6]謦(qǐnɡ):咳嗽。

“译文”

晋文公正安于他的小局面,突然把它夺去而让他不能安于小局面;晋文公正对他的大局面感到骄傲的时候,突然警告他使他不敢在大局面前骄傲。在前面夺去,在后面警告,把晋文公放在不得不称霸的地位,的确啊,各位臣子的功劳很大!虽然如此,但这并非全部是各位臣子的功劳,其中的根本还是在于晋文公。晋文公出奔逃亡的当初,不抵抗父君的命令,就已经有作为国君的资质了。他在还没有苟安于齐国之前,在渭河的岸边受到威胁,在五鹿挨饿,这些都使他的心性很坚韧了,增加了原来不具备的能耐,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虽然有时候被蒙蔽,一次夺去,一次警醒,当初的本心马上返回,改过并后悔,速度飞快。

如果晋文公先天就没有这样的资质,两三个臣子,即使会巧妙地周旋,又怎么去施行呢?他们的国君是这样的资质,他们的臣子又有这样的才能,却只是成就了一番霸业就停止了,这是我为晋文公而遗憾的地方。在洙水和泗水流域,孔夫子的讲席之间,圣明造化,上天神运,就算子贡没有丰厚的学问,也可以用一以贯之的道理让他自己通达;就算颜渊失掉了的天纵之才,也可以使他卓然明了。或者是咳嗽,或者是回头看一下,或者是说说笑笑,一次警醒之下,各种杂念都消失了。我未尝不为晋文公生在孔夫子的前面(不能知道孔夫子的教化)而遗憾,而又为现在的学者生在孔夫子的后面(却不能领悟孔夫子的教化)而遗憾。呜呼!孔夫子离我们的时代很远,但像孔夫子的神运造化,大概是把千秋万世和古往今来都融在一炉来冶炼,本来不曾熄灭过。谁又能说我出生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