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僖公二十三年,重耳的兄弟圉即位为晋侯,这就是晋怀公。当时由于此前他们的父亲晋献公的猜疑,重耳正逃亡在国外,还有一批人跟从着重耳一起流亡,其中包括赵衰以及狐突的儿子狐毛、狐偃。晋怀公刚刚即位,就想着要根除掉重耳,于是给出期限,命令那些跟从重耳的人马上回国,否则就杀掉他们在国内的亲属。命令狐突把他的两个儿子召回来,但是狐突没有听从命令,于是晋怀公把狐突杀掉了。这样那些跟从重耳流亡的人更加死心塌地的向着重耳了。最终重耳返回晋国,夺得君位,成就了一番霸业,而那些随从的人也成了功臣。
东莱先生强调自我反省,不要过多地去要求别人如何。
“原文”
明于观人,暗于观己,此天下之公患也。见秋毫[1]之末者,不能自见其睫;举千钧之重者,不能自举其身。甚矣,己之难观也!人皆知以己观己之难,而不知以人观已之易。同是言也,彼言之则从,我言之则违,其必有故矣。同是事也,彼为之则是,我为之则非,其必有故矣。因人之善,见已之恶;因人之恶,见已之善,观孰切于此者乎?
晋怀公不知己之无以致[2]人,徒责人之不从己,殆未尝以人而观己也。怀公,晋国之君,彼重耳,特一亡公子耳。狐、赵之徒出从重耳,陷狄困卫,逃齐脱楚,人有不堪其忧者矣。乞食投块,观浴操戈,人有不堪其辱者矣。风羁雨绁,过都历邑,人有不堪其劳者矣。使其一日舍重耳而从怀公,则里闾欢迎,姻族毕至。击鲜[3]酾酒,舒发故情,此天下之至乐也;高轩华毂,豹饰羔裘,前趋后陪,光生徒驭,此天下之至荣也;堂宇靓深,自公退食[4],体胖心广,四顾无虞,此天下之至安也。怀公盍亦以人观己乎?从彼者忧如是,辱如是,劳如是,而狐、赵辈乃就之而不辞。从我者乐如是,荣如是,安如是,而狐、赵辈乃弃之而不顾。则德之优劣厚薄,不待言而可见矣。
“注释”
[1]秋毫:秋天的野兽要换毛准备过冬,刚开始的毛很细小。比喻细小的东西。
[2]致:招致,招来。
[3]击鲜:宰杀牲口。
[4]自公退食:从朝廷办公回来,很悠闲的样子。见《诗经·召南·羔羊》:“羔羊之皮,素絲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译文”
观察别人的时候很明白,观察自己的时候却很昏暗,这是天下人的共同毛病。可以看见秋天里动物毫毛末端的人,却看不见自己的睫毛;可以举起千钧之重的人,却不能举起自己的身体。自己看清自己实在是太难啊!人们都知道自己观察自己很困难,但却不知道别人观察自己很容易。同样是一句话,他说了人家就听从,我说了别人却违背,其中必定有个原因。同样是一件事,他做了就是对的,我做了却是错的,其中必定有个原因。因为别人的善行,看见自己的恶行;因为别人的恶行,看见了自己的善行,看看有谁能切实履行这一点呢?
晋怀公不知道自己没有招来贤人的资本,只是责备别人不跟从自己,这是不曾以别人的眼光来观察自己。晋怀公是晋国的国君,他重耳只不过是一个流亡的公子而已。狐毛、狐偃、赵衰等人跟从重耳,陷入狄国,困在卫国,逃奔齐国,脱离楚国,一般人都忍受不了这些忧患。乞求粮食却得到一些土块,被人偷看洗浴,操着武器争斗,一般人都忍受不了这些侮辱。风风雨雨的围困,经历众多都城,一般人都忍受不了这些劳苦。如果他们有一天舍弃重耳而跟从怀公,那么乡里人欢迎,亲戚都来了,宰杀牲口,斟满酒杯,叙叙旧情,这是天下最快乐的事;高大的华盖,华美的车子,绣有豹纹的羔皮衣服,前后都有人陪在身边,连身边的佣人奴才都有光,这是天下最荣耀的事;房屋宽敞华美,办完公家事回来吃饭,体态悠闲,心情舒畅,身边周围没有危险,这是天下最安乐的事。晋怀公为什么不从别人的眼光观察自己呢?跟从他重耳的人有这么多忧患,这么多侮辱,这么多劳苦,但狐毛、狐偃、赵衰等人却跟从他而不辞别。跟从我又是这样快乐,这样荣耀,这样安乐,但是狐毛、狐偃、赵衰等人却放弃而不回头看一下。那么德行的优劣和厚薄,不用说就已经可以知道了。
“原文”
怀公盍亦因此自反曰:乐也,荣也,安也,人之所同嗜也。狐、赵之徒所以崎岖从重耳者,岂与人异情哉?其弃乐而就忧者,必重耳之德有以胜其忧也。其弃荣而就辱者,必重耳之德有以胜其辱也。其弃安而就劳者,必重耳之德有以胜其劳也。况吾以晋国之大而增修其德,则人之从我者,既有道德之乐,又有名位之乐;既有道德之荣,又有名位之荣;既有道德之安,又有名位之安。重耳无我之所有,而我有重耳之所无,有无之相形,人将不待招而至矣。
此犹为怀公而言,非论之至者也。德之休明[1],冰天桂海,荒区绝漠,将奉琛[2]重译而皆来臣。何至下与一亡公子争数仆役哉?陋矣,怀公之褊也!怀公肆其褊心,不知反己,徒杀人以逞,使在外者绝向我之意,而坚事仇之志。计无失于此者矣。虽重耳苟安于外,彼毛、偃挟不戴天之仇,思欲一逞,岂容重耳之安于外乎?是则纳重耳于晋者,非秦伯也,非狐、赵也,怀公也。
“注释”
[1]休明:美好。
[2]奉琛(chēn)重译:奉,捧。琛,美玉。译,此通“驿”。
“译文”
怀公为什么不因此自我反省说:快乐,光荣,安乐,这些是人们都爱好的。狐毛、狐偃、赵衰等人之所以历经困难跟从重耳,难道和其他人有不同的感情吗?他们放弃快乐而接近忧愁,一定是重耳的德行有胜过这些忧愁的地方。他们放弃光荣而接近侮辱,必定是重耳的德行有胜过这些侮辱的地方。他们放弃安乐而接近劳苦,必定是重耳的德行有胜过这些劳苦的地方。何况我凭借晋国的广大来增加我的德行,那么跟从我的人,既有道德的快乐,又有名位的快乐;既有道德的荣耀,又有名位的荣耀;既有道德的安乐,又有名位的安乐。重耳没有我所拥有的,而我有重耳所没有的,有和没有之间形成对比,人们将不等你招待就争相到来了。
这些对怀公来说,还不是论述得最到位的。如果德行美好,那么冰冻的雪国,开满桂花的海国,荒无人烟的地域,绝少人迹的荒漠,那里的人都将捧着美玉,经过多个驿站来自愿臣服,怎么会到与一个流亡的公子争夺几个仆人的地步呢?鄙陋啊,怀公太褊狭了!怀公放纵他那褊狭的心,不知道反省自己,白白地杀人来骋怀,使得在外面的人断绝了向往我的意愿,而坚定了侍奉仇敌的意志。没有比这更失策的计谋了。即使重耳在外面苟安,他们狐毛、狐偃携带着不共戴天的仇,想着要报仇雪恨,难道会容忍重耳在外面苟安吗?这样说来,把重耳接纳到晋国来的,不是秦伯,不是狐毛、狐偃、赵衰,而是晋怀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