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僖公二十三年,楚国的成得臣(即子玉)由于讨伐陈国立下功劳,楚国的令尹子文认为子玉的功劳很大,并认为如果一个人功劳很大却没有得到很大的官位,那么就会给国家带来动乱,于是子文把自己的这个令尹职位辞掉了,让给子玉,说自己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国家的安定。但是后来子玉当了令尹以后就骄傲起来,四处作战,急躁冒进,终于在城濮对晋国作战失败,给楚国造成了很大的损失,精锐部队丧失殆尽,楚国兵力长期一蹶不振,而晋文公却从这一战开始称霸诸侯。子玉在这一战失败后也自杀谢罪了。
宣公十七年,晋国的郤克出使齐国,齐顷公在后面围了一层薄幕,让一些妇女在后面观看郤克,郤克是个跛子,郤克登上台阶时,后面的夫人瞧见了就发笑,其中就有齐顷公的母亲萧同叔子。郤克十分恼火,回国后一直想着要报复这个侮辱,几次请求出兵讨伐齐国,晋侯都没有答应。这年秋天,晋国的中军将帅范武子请求辞官,把位置让给郤克,说这是为了平息郤克的愤怒,否则,郤克的愤怒会与日俱增,还是让他到齐国去报一下仇恨才能平息他的心头之恨。郤克当上中军将帅后便挑衅齐国,与齐国在鞌地作战,勉强战胜齐国。但是郤克却以胜利的姿态要求齐国把萧同叔子带到晋国当人质。齐顷公不答应,在鲁、卫等中立国的劝解下,方才平息下去,没有使矛盾进一步激化。
东莱先生在这里说了两个问题,一是愤恨不是通过肆意报复所能平息的;一是职权不可轻易让给别人,否则容易威胁到国家与百姓的安全。
“原文”
多而不可满者,欲也;锐而不可极者,忿也。治欲之法有窒而无开,治忿之法有惩而无肆。处己是法也,处人亦是法也。或者之论曰:饥者得食则止,渴者得饮则止,寒者得衣则止,热者得濯即止,欲者得求则止,忿者得报则止。我欲可窒,我忿可惩,乃若他人之忿欲,不有以少偿之,彼亦安肯遽止乎?
呜呼!此非忿欲之譬也。忿欲譬则火,然畏火之怒,而投薪以济之,则其势随投而随炽。忿欲譬则盗,然畏盗之怒,而授刃以济之,则其势随授而随增。薪者,火之资也。刃者,盗之资也。权位者,忿欲之资也。假其资而望其止,天下宁有是也?先王尊权位以示天下,所以严万世之巨防也。何人而无欲?何人而无忿?忿欲方兴,局于无权无位而不得展足,将行而复驻手,将举而复敛口,将言而复默念,将生而复消。有溪壑贪惏[1]之欲,郁勃炮燔[2]之忿,莫不限于权位之巨防而止,止则回,回则有趋于善者矣。
“注释”
[1]贪惏:贪婪。
[2]郁勃炮燔(fán):旺盛。
“译文”
再多也不能使它满足的是欲望,再锋利也不能到达极点的是愤恨。治疗欲望的方法是阻塞而不要开启,治疗愤恨的方法是惩戒而不要放纵。对待自己是这样的方法,对待别人也是这样的方法。有人议论道:饿了的人得到粮食就满足而止了,渴了的人得到饮料就满足而止了,挨冻的人得到衣服就满足而止了,受热的人得到洗浴就满足而止了,有欲求的人得到所求就会停止欲望。我的欲望可以阻塞,我的愤恨可以惩戒,但像别人的愤恨欲望,不让他稍稍得到补偿,他们怎么会立即就停止呢?
呜呼!这不是对愤恨和欲望的比喻。愤恨和欲望用比喻来说就是火,如果害怕火,就投放薪柴来救火,那么火势将跟着你的投放而更旺盛。愤恨和欲望用比喻来说就是盗贼,如果害怕盗贼,却把刀给他,那么盗贼的势力将随着你给他刀而增加。薪柴是火的凭借,刀刃是盗贼的凭借,权位是愤恨和欲望的凭借。给他资本却想让他停止,天下难道有这样的事情吗?先王向天下展示权位的尊重,就是为了使千秋万世能有严格的防守。哪个人没有欲望?哪个人没有愤恨?愤恨与欲望正兴起,局限于没有权力和位置,不能够放开手脚,想实行但又停下来,想要说但又默念起来,刚要发怒又消停了。有深溪沟壑一样的贪婪的欲望,有旺盛蓬勃的愤恨,无不是限于权力和位置的防守因而停止,停止就会返回,返回来,就有可能向着善的方向发展。
“原文”
天下方驰骛[1]于忿欲而不知反也,先王固未尝与之争也。严吾权位之巨防,使忿欲者窘[2]于无资,气衰力怠,道穷途绝,伥伥然而无所归。虽吾不使之趋于善,而彼自不得不趋于善。然则权位者,真先王闭忿欲之巨防也欤?先王以是为忿欲之防,后世以是为忿欲之资,何其反也?
楚成得臣有功于陈,子文推令尹之位与之,以塞其欲。齐侯既辱郤克,范武子遽请老而授郤克政,使逞忿于齐。噫!令尹岂赏功之物?而晋数百年之社稷,亦岂二三臣逞憾之具欤?楚非置两令尹[3]也,幸而一成得臣有功耳。如使数人者并立大功,吾不知子文复何以与之?春秋之时,行人[4]见辱者,何国蔑有?始以晋言之,若解扬之见执于宋围,韩起、羊舌肸之见挫于楚灵。是数事者,如与郤克之辱并发于一时,则晋师亦将车弊马汗,东驰西逐,遍绕天下,尽报诸臣之怨而后已欤?甚矣,子文、武子之不思也!
“注释”
[1]驰骛(wù):驰骋,发泄。
[2]窘:窘迫,局限。
[3]令尹:楚国的仅次于楚王的大臣。
[4]行人:来往的使者。
“译文”
天下人正在放纵自己的愤恨和欲望,而不知道返回,先王本不曾和人争,而是严守自己的权力和位置的巨大关口,让有愤恨和欲望的人没有资助,力气衰竭,方法穷尽,生气但却没有什么依附。虽然我不使他趋向于善,而他自己不得不归向善。既然如此,那么权利和位置果真是先王闭塞愤恨和欲望的巨大防备吗?先王把这个作为愤恨和欲望的关阻,后世的人却以此为发泄愤恨和欲望的条件,为什么会相反呢?
楚国成得臣在讨伐陈国时有功劳,子文推举令尹的位置给他,想阻塞他的欲望。齐侯侮辱了晋国的郤克以后,范武子就辞职而把职权给郤克,使他可以到齐国去发泄愤怒。咳!令尹难道是奖赏功劳的奖品吗?而晋国几百年的社稷,也难道是两三个臣子发泄愤恨的工具吗?楚国并不只是设置两个令尹,幸好只有这位成得臣有功劳。假如有几个人一同立下大功劳,我不知道子文又拿什么给人?春秋的时候,使者被侮辱,哪个国家没有?就拿晋国来说,比如,解杨在宋国被围困的时候被人扣留了,韩起、羊舌肸被楚灵王侮辱,这几个人,如果和郤克的受辱发生在同时,那么晋国军队也将会车马疲惫,东奔西追、绕遍整个天下,报复完了所有臣子的怨恨然后才休止吗?子文、范武子实在太欠考虑了!
“原文”
将以饱其欲,适以滋其欲;将以散其忿,适以张其忿。故得臣之欲与位俱长,成师而出,服陈,服蔡,服鲁,服郑,服曹,服卫。嗜胜不止,贪以遇大敌,迄至城濮之败,军覆身殒,为天下笑。向若子文不畀[1]以大柄,虽骄纵怨望,不过烦司败[2]之刀锯耳,楚必不至于不竞,晋必不至于独霸,西广、东宫、若敖之卒[3],亦必不至于偕死也。至于郤克,鞍[4]之战虽曰幸胜,然忿不思难,至欲质齐侯之母。苟无鲁卫之谏,则以晋之骄,当齐之怒,背城借一之际,吾未知齐晋雌雄之所在也。不幸而败于垂成,则乱原祸端,武子安得不任其咎乎?得臣之欲,得子文之位而盛;郤克之忿,得武子之位而伸。君子视人之忿欲,不能救则已矣,安可假其资而成其恶乎?
“注释”
[1]畀(bì):给。
[2]司败:楚国的司法官吏。
[3]西广、东宫、若敖之卒:都是楚国的精锐军队,是楚国贵族子弟兵。
[4]鞍:鞌(ān)字之误。鞌,地名。
“译文”
想要让他的欲望饱和,却正好使他的欲望滋长;想要使他的愤恨分散,却正好使他的愤恨扩张了。所以得臣的欲望和权位一起增长,整个军队出动,征服陈国,征服蔡国,征服鲁国,征服郑国,征服曹国,征服卫国。嗜好胜利而不知道停止,十分贪婪,结果遇到了劲敌,直到城濮之战的失败,军队覆灭,自身丧命,被天下人取笑。以前如果子文不给他大权,虽然骄横放纵,怨恨奢望,不过是麻烦一下司法部门官吏的刀锯而已,楚国必定不至于失败,晋国必定不至于独自称霸,而楚国的精锐军队西广、东宫、若敖的士兵,也不至于都死掉。至于郤克,鞌之战虽然侥幸取胜,但愤恨而不知道反思祸难,一心只想要让齐国国君的母亲到晋国来做人质。如果没有鲁国和卫国的劝谏,那么凭借晋国的骄傲去抵挡齐国的愤怒,齐国人凭借一鼓作气之势背城一战的时刻,我不知道齐国和晋国谁会胜利。如果晋国在即将胜利的关头不幸失败,那么范武子难道能不承担祸乱的根源这个罪责吗?得臣的欲望得到子文的权位以后更加炙热了;郤克的愤恨在得到范武子的权位以后得以伸展了。君子看见别人的愤恨和欲望,如果不能挽救就算了,怎么可以给他帮助而成就他们的罪恶呢?
“原文”
吾尝考论二子之言。武子诵已乱之诗[1],而误领已乱之意,犹未足深责。彼子文之语叔伯者,一何悖耶!曰:“吾以靖国也!夫有大功而无贵仕,其人能靖者有几?”凡人爵不足酬功,慊之者固多矣。若遽作不靖,危其国家,自非盗贼小人,未必皆有是心也,子文之为是言,将概以盗贼小人待天下耶?自子文之言出,人臣之立大功者,人君或惧其不靖,反加屠戮,是功者身之贼也。以是位而达是功,不复问其材之能否,使播[2]其恶于民,是功者位之贼也。既立大功,自谓居危疑不赏之地,而奸谋始生,是功者国之贼也。一有大功,则为身之不幸、位之不幸、国之不幸,孰敢以功业自奋者耶?《诗》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3]
“注释”
[1]诵已乱之诗:范武子引用《诗》说:“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之喜怒,以已乱也。弗已者,必益之。”范武子为了平息郤克的愤恨,好让他获得发泄,于是把政权给了郤克。范武子引《诗》说自己是为了阻止祸乱的发生。已:停止。
[2]播:传。
[3]《诗》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选自《诗经·大雅·桑柔》。意为谁生下这个祸根,至今还在为非作梗?厉阶,祸根。
“译文”
我曾经考察议论过这两个人的言语。范武子背诵那些表达要让人阻止祸乱的诗句,又错误地领受那些阻止祸乱的意思,这还不足以遭受深刻的责备。他子文告诉叔伯的话,怎么会这么悖逆呢?说:“我是为了使国家安定!有大的功劳而没有显贵的官位,这样的人能做到恭恭敬敬的能有几个?”大凡拿人臣爵位来酬谢功劳是不够的,不满足的人从来都很多。如果马上发动不恭敬的行为,危害自己的国家,若不是盗贼小人,一般人未必都有这样的心思。子文说这样的话,是把天下人都当成盗贼小人来看待吗?子文这样的话说出来后,对那些立了大功的臣子,有的国君就会害怕他不恭敬,反而对他加以屠戮,这是功劳成了自身的祸害。凭借这样的位置达到这样的功劳,不再问他的品质是否有能力,让他把自己的罪恶播散于百姓,这是功劳成了位置的祸害了。已经立了功劳,自以为处在危险而受怀疑、没有奖赏的地位,因而奸诈的阴谋开始萌生,这是功劳成了国家的祸害了。一旦有了大的功劳,就成了个人的不幸、位置的不幸、国家的不幸,谁敢拿功业来自我激励呢?《诗》说:“谁生下这个祸根,至今还在为非作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