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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1 邾败鲁于升径(僖公二十二年)

“左传背景”

僖公二十一年,邾国灭掉了小国须句,须句的国君逃到鲁国,僖公接纳了他。

僖公二十二年春,僖公讨伐邾国,光复了须句国,替须句国的国君复了位。但是到了秋天,邾国兴师报复鲁国,这时鲁僖公太大意了,没有把邾国这样的附庸国放在眼里,没有采取积极的防御措施,而且不听大臣臧文仲的劝告,结果鲁国在升径这个地方被邾国打败了,并且鲁僖公的帽子被邾国人获得,邾国人公开玩弄鲁僖公的帽子,借以侮辱鲁僖公。

东莱先生是借这个以少胜多、以小胜大的事例说明处在任何地位都不可骄傲大意,也不可轻视别人。

“原文”

天下有常胜之道。大胜小,强胜弱,多胜寡,此兵家之定论也。大有时而败于小,强有时而败于弱,多有时而败于寡,岂所谓常胜者或不可常耶?非然也。用兵以力相加也,使各极其力,则小终无胜大之理,弱终无胜强之理,寡终无胜多之理。惟恃大,恃强,恃多,堕废其力而不能用,则与无力者同,顾不如小者、弱者、寡者犹有毫末之力也。以吞舟之鱼而俯视蝼蚁,其小大之相去,岂止相十百而相千万哉?砀[1]而失水,反为蝼蚁之食,人以为小胜大也。抑不知,得水则鱼大而蚁小;失水则鱼小而蚁大。置其形而论其力,则是大胜小而非小胜大也。强弱众寡之相胜皆此类也。故曰:大胜小,强胜弱,多胜寡,兵家之定论也。

“注释”

[1]砀(dànɡ):同荡。

“译文”

天下有通常的胜利道理。大的战胜小的,多的战胜少的,这是兵家定论。大的有时候会败给小的,强的有时候会败给弱的,多的有时候会败给少的,难道常胜的也可能不永远获胜吗?不是这样的。用兵作战的时候是互相使力气的,假使双方都尽力,那么小者终究没有战胜大者的可能,弱者终究没有战胜强者的道理,少者终究没有战胜多者的道理。只因仗着大,仗着强,仗着多,导致自己的实力堕落废弃而不能使用,于是等于完全没有实力了,尚且不如那些小的、弱的、少的还有一点点力气。从可以吞掉船只的大鱼的角度来看蝼蚁,它们的小与大,相差难道还只是十几倍上百倍或成千上万倍吗?而大鱼一旦冲荡到岸边失去了水,反而成了蝼蚁的美食,人们以为是小的胜了大的。但却不知道如果有水,那么鱼是大的而蝼蚁是小的;如果失去了水,那么鱼是小的而蝼蚁是大的。把它们形体放到一边来讨论它们的实力,那么这是大的胜了小的而不是小的胜了大的。强与弱、多与少之间的相互胜利都是这样的。所以说:大的胜小的,强的胜弱的,多的胜少的,这是兵家的定论。

“原文”

鲁与邾[1]战,兵未接之前,人皆意鲁之必胜矣。然升陉之后,僖公卑邾而不设备,虽有众,与无众等尔。鲁不若邾犹有一旅之兵,一割之用[2]。是鲁无鲁,而邾有邾也。以有对无,胜安得不在邾?败安得不在鲁乎?

吾尝论僖公之为君,纳莒挐之俘[3],受介葛庐之朝,謷然轩然,自处于众人之上,是亦一僖公也;奔走于葵邱之会[4],周章[5]于践土之盟[6],惴然眇然[7],自处于众人之下,是亦一僖公也。彼一僖公耳,昨勇今怯,朝盛夕衰,何其多变而无特操耶?殆非专僖公之罪,其居使之然也。僖公所居者鲁,以鲁而临介、莒,则自大视细,心不期骄而骄。以鲁而望齐晋,则自细视大,心不期畏而畏。既见大国之可尊,必见小国之可忽,斯其所以祸生所忽,而召鱼门之辱[8]与?

“注释”

[1]邾(zhū):鲁国附近的一个小邦,是鲁国一个附庸国。下面提到的莒、介都是鲁国的附庸小国。

[2]一割之用:古人有所谓“铅刀贵一割”的说法,即虽然铅刀不锋利,但尚可割一下,贵在一用而已。

[3]纳莒(jǔ)挐之俘:事在僖公元年。鲁国打败了邾国,并俘获了莒国公子,即莒挐。僖公二十九年,介葛庐两次来朝见鲁僖公。

[4]葵邱之会:僖公九年、十五年在葵邱与齐国等国会盟,时齐桓公为霸主。

[5]周章:进退周旋。

[6]践土之盟:事在僖公二十八年,晋文公在践土会盟天下诸侯,是为霸主,与齐桓公先后为春秋五霸之一。

[7]眇然:微小的样子。

[8]鱼门之辱:僖公二十二年,邾国打败鲁国,并获得了鲁僖公的甲胄,挂在鱼门这个地方,侮辱鲁僖公。

“译文”

鲁国和邾国打仗,战争还没有打起来的时候,人们都以为鲁国必定胜利。但是在升陉之战后,人们才发现鲁僖公看不起邾国,因而不设防备,虽然有众多兵力,却等同于没有兵力。鲁国还比不上邾国有一个旅的兵力,就像铅刀一样虽然不锋利,但还可以割一下。这实际上鲁国无真正的鲁国,而邾国却有真正的邾国。凭借有真正实力的邾国和没有真正实力的鲁国作战,胜利怎么会不在邾国?失败怎么会不在鲁国呢?

我曾经议论鲁僖公作为一个国君,接纳莒国的俘虏公子挐,接受介葛庐的朝见,很傲气伟大的样子,把自己放置在众人之上了,这是一个僖公;在葵邱的盟会上奔来走去,在践土之盟进退周旋,惴惴不安,显得很微小,把自己放置在众人的下面,这也是一个僖公。他是同一个僖公,昨天勇敢今天胆怯,早上强盛晚上衰败,他怎么这样善变而没有一定的操守呢?这大概不全是鲁僖公的罪过,他所处的地位使他这样。鲁僖公处在鲁国,如果以鲁国来看待介国、莒国这样的小国,那么自以为很大而把它们看得很小,心里不希望骄傲但却骄傲起来了。以鲁国来看待齐国和晋国,那么自以为很小而把它们看得很大,心里不希望害怕但却害怕起来。既然看到大国很尊贵,必定看到小的国家可以忽视,这就是他为什么在所忽略的地方生出了祸患,因而招致鱼门之辱的原因吧?

“原文”

臧文仲之谏忠矣!惜其能箴[1]僖公之病,而未知僖公受病之源也。僖公受病之源安在哉?使僖公易地而居齐晋,则将变畏为骄。易地而居介、莒,则将变骄为畏。吾是以知尊大国者,非僖公也,鲁也;忽小国者,非僖公也,鲁也。僖公不以己为己,而以鲁为己,故大于鲁者,吾亦大之,小于鲁者,吾亦小之。岂非为居之所移乎?昔者舜自侧微而登至尊,木石不能使之愚,鹿豕不能使之野,耕稼不能使之劳,陶渔不能使之辱,袗衣[2]鼓琴不能使之逸,牛羊仓廪不能使之奢,盖居为舜所移,而舜未尝为居所移也。

噫!当僖公之时,有能诵舜之事以起僖公之病,庶几其有瘳乎?

“注释”

[1]箴(zhēn):诊治,规劝,劝告。

[2]袗(zhěn)衣:华贵的衣服。

“译文”

臧文仲的进谏可以说很忠诚。可惜的是他能诊断鲁僖公的病,却不知道鲁僖公的病源在哪里。鲁僖公的病源在哪里?假使僖公换一个地方而住在齐国或晋国,那么就会把畏惧之心变为骄傲之心了。换个地方住到介国、莒国这样的小国那里,那么将会把骄傲之心变为畏惧之心了。我因此知道尊敬大国的并不是鲁僖公,是鲁国;忽视小国的不是鲁僖公,是鲁国。鲁僖公不是把自己当作自己,而是把鲁国当作自己,所以比鲁国大的,就认为它强大,比鲁国小的,就认为它比鲁国弱小。这难道不是被自己所居处的地方所改变了吗?过去舜从很卑微的地位而升到帝王的位置,木头石块不能使他愚昧,鹿和猪不能使他变得野蛮,耕种稼穑不能使他劳累,制陶打鱼不能使他受辱,穿华贵的衣服享受音乐也不能使他安逸,拥有牛羊满圈粮食满仓也不能使他奢侈。这是因为居处环境被舜改变了,而舜不曾被居处环境改变。

咳!当鲁僖公的时候,有人能够把舜的事情讽诵给僖公听,以救治他的毛病的话,鲁僖公的毛病差不多会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