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平子用人于亳社(昭公十年)楚子用隐太子(昭公十一年)
“左传背景”
僖公十九年夏,宋公让邾文公杀死鄫子来祭祀次睢这个地方的土地神(一说是水神),但其本意是想使东夷各诸侯国来归附自己。司马子鱼认为百姓是神的主人,祭祀是为了人,杀人祭祀却无人去享用,宋公用这种办法求取霸业,能得到善终就很幸运了。
昭公十年秋七月,季平子攻打莒国,在亳社杀俘虏作祭品,藏武子认为此举不合道义,上天不会降福的。
昭公十一年,楚灵王灭掉蔡国,杀死蔡灵公的太子隐来祭祀岡山。申无宇认为此举不吉祥,不可以随便用诸侯的生命来祭祀。
本文主要围绕“用活人祭祀”的一系列事件展开议论,以有间(塞)和无间(通)做立论基点,说明如果将幽明物我浑融为一体,心中没有私欲阻挠,也就找不到万物可以伤害的地方和理由,文章结尾说明“用人祭心”的事理尤令人警醒。
“原文”
无间则仁,有间则暴。无间则天下皆吾体,乌得而不仁;有间则独私其身,乌得而不暴。幽明[1]也,物我也,混混[2]同流而无间者也。喜同一喜,喜触于心,则幽明物我不约而皆喜;怒同一怒,怒触于心,则幽明物我不约而皆怒。判而为惨舒[3]、休戚、爱憎、哀乐之情;别而为盈虚、予夺、损益、是非之理;散而为祸福、利害、安危、死生之变。彼动则此应,彼发则此知,未尝有间也。
“注释”
[1]幽明:泛指天下有形的和无形的万物。
[2]混混:《说文解字》:“混,丰流。”水流不断的样子。
[3]惨舒:指心情忧悒和舒畅。
“译文”
心中没有私欲阻挠的,做事就会仁厚;心中有私欲阻挠的,做事就会残暴。没有私欲阻挠,那么天下万事万物都与自我浑融为一体,哪里还会有不仁厚呢?有私欲阻挠,那么私心就专注在个人身上,怎能不残暴呢?天下万物中有形的和无形的,外物和自我都如同流水一样绵绵不绝,是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挠的。欣喜是同一个欣喜,欣喜触发在内心,则天下事物,有形的和无形的,外物和自我,都不经过预约便会同感欣喜;恼怒是同一个恼怒,恼怒触发在心里,则天下事物,有形的和无形的,外物和自我,都不经过预约便会同感恼怒。分判开来便是伤感舒心,安闲忧戚,喜爱嫌憎,哀伤快乐的感情;辨别起来便是盈满虚空,给予夺取,减损增加,是非曲直的道理;进一步说就是忧患福泽,利益祸害,平安危险,生存死亡的变化。那边有变动,这边就有响应;那边一发作,这边就会感知,这从不会有什么阻隔。
“原文”
昔之仁人,所以视民如伤者,岂以冥冥[1]之不可欺,昭昭[2]之不可犯哉?幽明物我通为一体,不见有可伤之地也。既伤于民,亦伤于身,既伤于身,复伤于神。噫!知此者,其知仁之方乎?
“注释”
[1]冥冥:隐藏难知的地方。
[2]昭昭:显明易见的地方。
“译文”
以前心地仁厚的君主,之所以抚恤百姓就好像疗理伤病一样,难道是因为隐匿的神灵不可欺瞒,显明的事理不可触犯吗?大概是因为天地万物有形的和无形的外物和自身浑融一体,并没有看见它们有可以伤害的地方。既然伤害了百姓,也就伤害了自身;既然伤害了自身,也就伤害了神灵。噫!明白这个道理,大概是理解仁道的方法吧?
“原文”
不仁则不觉,不觉则不合。幽明不合,而有人与神之间焉;物我不合,而有人与己之间焉。遂以为苟便于身,何耻乎媚神[1];苟媚于神,何恤乎害人。以妄传妄,以伪传伪,然后嚣淫怪诞之说兴,然后焄蒿凄怆[2]之妖作,然后阴诡侧僻[3]之祀起,然后衅涂刳剔[4]之乱生。如宋襄、楚灵、季平子之事,盖有戎狄禽兽之所不忍为者,非天独赋以酷戾狠逆之性也,私已深,畏神甚,沦惑其心而至此极也。
“注释”
[1]媚神:取媚神灵。
[2]焄蒿凄怆:焄(xūn),熏烤。焄蒿,熏烤蒿草,则香气四散。凄怆,悲凉。语出《礼记·祭义》:“焄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
[3]阴诡侧僻:阴险不光明正大。
[4]衅涂刳剔:衅涂,古代重要器物新成,必然杀牲畜,用血涂在物体上祭祀。刳剔,剖腹,剔骨。
“译文”
没有仁厚之心不能感知,没有感知就不能浑融一体。天地万物有形的和无形的不能浑融,那么人和神之间便有了隔膜;外物和自我不能浑融一体,那么,外物和自我便也有了隔膜。于是人就认为如果自身得到了方便,哪里还需要虔诚地膜拜神灵呢?如果膜拜了神灵,哪里还需要体恤百姓呢?以虚妄传扬虚妄,以虚伪传扬虚伪,然后过分荒谬的说法就兴盛起来,然后死亡和凄惨的祸事就发作了,然后阴险狡诈不光明正大的祭祀就兴起了,然后用血涂物和剖腹剔骨的暴行就产生了。像那宋襄公、楚灵王、季平子的事情,大概是戎狄和禽兽也不忍心去做的,这并不是因为上天惟独赋予他们残酷暴虐的本性,而是他们私欲太深,惧怕神灵过甚,迷惑、沦丧了自己的心智而至于这种极端的地步。
“原文”
一时之君子,随而议之,是犹诋蚩尤[1]之残,哂盗跖[2]之贪,适为赘尔!曷若求其为暴之原而涤[3]之乎?天下之理,有通有塞,其通耶,八荒[4]之外,六合[5]之内,幽明物我,上际下藩,不见其间,孰非吾仁者哉?其塞耶,虽汲汲[6]以爱人利物为志,朝三省而日九思,然在此有毫芒[7]之塞,则在彼有寻丈[8]之间。
“注释”
[1]蚩尤:传说中东方九黎族的部落首领,勇猛善战,暴虐无道,后来黄帝在涿鹿之战中擒杀了他。
[2]盗跖:相传春秋时人,古籍中通常用作大盗的代名词。
[3]涤:洗的意思。
[4]八荒:指八方荒远没有边际的地方。
[5]六合:指上下和四方。
[6]汲汲:快速的样子。
[7]毫芒:比喻细微的事物。
[8]寻丈:古代的长度单位。八尺(或七尺)为一寻,十尺为一丈。
“译文”
当时的君子,随后而评论他们,这就像责毁蚩尤的凶残,讥笑盗跖的贪婪,纯属废话!为何不去探求他们残暴的根源并且澄清它呢?天下的事理,有通达的也有阻塞的,如果通达,在八方荒远之外,在上下四方之内,天地万物有形的和无形的,外物和自我,上边的天界和地下的万物都看不见有什么阻隔,哪一处不充溢着自身的仁厚呢?如果阻隔,虽然急切地把爱人利物当作自己的志向,每天都谨慎地多次反省自身,可是,因为在此有了细微的阻塞,那么彼处就有巨大的间隔了。
“原文”
发于其身,害于其事;发于其事,害于其政,民有不得其死者矣。一念之毒,流金铄[1]石;一念之驶,奔电走霆。虽未尝以兵杀人,实以心杀人;虽未尝用人以祭社之神,而实用人以祭心之神也,其视宋襄辈何以大相过乎?通者,仁之门也;塞者,暴之门也。是故欲仁者,不于其仁,于其通;去暴者,不于其暴,于其塞。
“注释”
[1]铄:销毁的意思。
“译文”
(这种阻塞的念头)从心里生发出来,便会危害事情;这样做事,便会危害政治,百姓弄得万分痛苦却求死不得。一个念头的毒害,就好像能熔化金子和销毁石头;一个念头闪过,好像电闪雷鸣,虽然未曾用兵器杀人,而实际是用心机杀人;虽然未曾用活人来祭祀土地神,而实际是用活人去祭祀心中的神灵了。怀有这种念头的人和宋襄公这般人相比,有什么大差别吗?通达,是仁慈的门径;阻塞,是残暴的门径。所以想要仁厚的人,不在于仁厚的行为,而在于通达浑融;想要除掉残暴的人,不在于去除残暴的行为,而在于去除心中的阻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