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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2 卫旱伐邢(僖公十九年)

“左传背景”

僖公十九年秋,卫人为报复邢人曾经联合狄人攻打卫国的行为而伐邢,但师出无名,恰逢国内大旱,于是宁庄子便以此为托辞,说以前周王室发生饥荒,因为大败了商朝而收成丰足,现在邢国无道,是上天要让卫国去攻打邢国,于是征集军队,攻打邢国,天便下了雨。

本文主要是驳斥宁庄子假托“上天”和“圣人”的名义来驱使民众的行径和言行,说明假托人们共同信奉的东西必将贻害无穷,勉励君子世人要“知理求实”。

“原文”

昔之善用兵者,托于神怪以使其众,虽苟收一时之胜,其患有遂流于后世,而不可解者矣。然所托者,出于人之所共疑,则其患浅;出于人之所共信,则其患深。

“译文”

从前善于用兵的人,假托神奇怪异的事物来驱使众人,虽然暂时取得一时的胜利,他的祸患却也便流传到后世,终究使人不可解释了。然而所假托的东西,出自人们所共同疑惑的,那么它的祸患就浅近;如果出自人们所共同信奉的,那么它的祸患就深远了。

“原文”

卜偃之牛声[1],田单之禽翔[2],陈胜之书帛[3],樊崇之探筹[4]皆托神怪以谲众者也。是其说,妖诞不经,可以欺愚者而不可以欺智士,可以欺小人而不可以欺君子,可以欺一时而不可以欺后世,亦何足与深辨哉?

“注释”

[1]卜偃之牛声:鲁僖公三十二年,秦晋之间冲突一触即发,秦国密谋伐晋,同年冬天,晋文公死亡,将要出殡时,棺柩里发出牛鸣般的声音。卜偃借此事说这是国君向大家发布军事命令,要求攻击秦国。

[2]田单之禽翔:燕国和齐国作战,齐军接连败退,士气低落,田单用反间计赶走燕将乐毅,为了激励士气,让城里人们进食时必须在庭院中祭祀祖先,天上的飞鸟于是都飞翔在城中啄食。田单却说这是神灵来帮助齐国。

[3]陈胜之书帛:陈胜、吴广在大泽乡密谋起义,曾在红色的书帛上写着“陈胜王”的字样,然后放在鱼腹里,士卒发现后都很惊奇。

[4]樊崇之探筹:赤眉起义后期,更始帝刘玄死后,群龙无首,樊崇等利用自古抽签抓阄的方法,选中了刘玄的儿子刘盆子继承皇位以稳定人心。

“译文”

卜偃利用晋文公棺柩里的牛声去攻击秦国,田单假托众鸟云集城头说明神人助齐,陈胜假托鱼腹里面的书帛蛊惑士卒,樊崇假托探筹的方法来让刘盆子当皇帝收服人心,这都是假托神奇怪异的事情来欺骗众人。这种言说,荒谬怪诞,经不起推敲,可以欺骗愚昧的人却不可以欺骗有智慧的人,可以欺骗小人却不可以欺骗君子,可以欺骗一时却不可以欺骗后世,这难道还需要认真地去辨析它吗?

“原文”

乃若卫之伐邢,其所托者,有不得不辨者焉。天者,人之所大也;圣人者,人之所尊也。以天为辞,人孰敢违;以圣人为辞,人孰敢议。卫方欲伐邢,而患无以使其众,宁庄子乃因岁旱之灾为动民之具,其言曰:“昔周饥,克商而年丰。今邢方无道,天其或者使卫讨邢乎。”宁庄子之意不过欲假天之神,借武王之重,取众人之所共信者,诳胁其民而使之战耳。滹沱[1]之济,非果能前知其冰也,济适与冰会也;伐邢之役,非果能前知其雨也,师适与雨会也。逢其适然而入,遂以为必然,宁庄子之说遂行于后世矣。

“原文”

[1]滹沱:水名。出自于山西省,穿越河北平原。

“译文”

至于卫国讨伐邢国这件事,他所假托的,却有不得不认真辨析的地方。上天,是人们都认为伟大的;圣人,是人们共同尊敬的。借口于上天,人们有谁敢违抗;借口于圣人,有谁敢妄议。卫国正想讨伐邢国,而顾虑没有借口以驱使百姓,于是宁庄子便借卫国年岁干旱作为触动民心的手段,他说道:“从前周王室发生饥荒,打败了商朝就收成丰足。现在正当邢国无道,上天或许是要让卫国去讨伐邢国吧?”宁庄子的本意不过是假借上天的神灵,假借武王的重望,拿民众所共同信奉的东西来欺骗和胁迫民众使他们作战罢了。顺利地度过滹沱的河水,不是真的能预知它上面会结冰,而是渡河时,恰巧遇到它结冰了;伐邢的战役不是真的能预知上天会下雨,而是调集军队时,恰逢它下雨罢了。把恰逢的偶然的事情当作必然,宁庄子的谬说于是便流行到后世了。

“原文”

是役也,虽卫国之幸,实后世之不幸也。后世徒见伐邢之役,言脱于口,师出于境,雨降于天,三者相随如桴[1]如鼓,如影如响,不约而俱应,遂以为天道,果可以意窥天变,果可以术移,归亢旱于乾封[2],归星变于辅弼[3],归火灾于丁傅[4],矫诬上天,文饰六经,傲然无所忌惮,导其源而遗其毒者,庸非宁庄子乎?

“注释”

[1]桴:鼓槌的意思。

[2]归亢旱于乾封:古书上记载,干旱时,乾封也。《西汉纪》:公孙卿说,“黄帝时干旱,乾封三年”。通常把干旱天灾归于乾封的纪年。

[3]归星变于辅弼:辅弼是古代辅佐君主或诸侯办事的重臣,古代常认把星相变化归咎于辅弼大臣的失职,辅弼大臣也常因此引咎辞职或被杀。

[4]归火灾于丁傅:丁傅,古代重要的官职。古人认为如果国家发生大的火灾,就与丁傅有关。

“译文”

这次战役,虽然是卫国的幸运,实在是后世人的不幸啊。后世人只看见伐邢的战役,宁庄子的话语刚说出口,集结军队刚离开国境,上天就降雨了。这三件事前后相随如同鼓槌击鼓,如同影子跟随形体,回声跟随声源一样,不经过预约便能回应,于是认为果真可以凭借意会窥知天理的变数,果真可以改变形势,把大旱的事情归结为乾封的纪年,把星相的变化归咎为辅弼的官员,把火灾的事情归罪于丁傅的官员,假托上天的命令,托辞于六经典籍,横行无所顾忌,开导了这种源头而遗留下它的毒害的,难道不是宁庄子吗?

“原文”

噫!宁庄子欲侥幸一胜,尚有他涂也。势可以使人,气可以使人,赏罚可以使人,激扬奋发,岂患无术?何为轻取古今之所共信者,一朝而堕坏之耶?虽然,不知天,则压以天之大而不敢辨;不知圣人,则压以圣人之尊而不敢争。虚服其名,而实暗其理,此宁庄辈所以每得行其说也。

“译文”

唉!宁庄子如果真想侥幸取得一次胜利,还有其他的办法。地位权势可以驱使人,气节可以驱使人,赏功罚罪可以驱使人,激扬发奋士卒的办法,怎么会没有呢?何必去轻易地假托人们所共同信奉的东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它毁坏了呢?虽然如此,不了解天理,那么就利用天的伟大去压制众人,使他们不敢申辩;不了解圣人,那么就利用圣人的尊严去压制众人,使他们不敢争议。表面上是在借用他们的名义,实际上是遮蔽圣人天理,这也就是宁庄子这类人往往能够实行谬说的原因。

“原文”

真知天与圣人者异是矣。亲见宪贫回夭[1],而不疑天之祸善;亲见庆富跖寿[2],而不疑天之利淫。虽闻速贫速朽之言,而断然知其不出于夫子;虽闻血流漂杵[3]之言,而断然知其不出于武王。盖其所知者在理不在事,在实不在名也。政使百宁庄子,亦岂能眩之哉?

“注释”

[1]宪贫回夭:宪指原宪,孔子的弟子,他住在鲁国,仅有一丈见方的小屋,用茅草盖顶,门户不完整,屋顶漏雨,地下潮湿。回,指颜回,他也是孔子的弟子,好学且品德高尚,不幸短命早死。

[2]庆富跖寿:庆,指庆父,鲁庄公的异母兄弟,贪婪残暴,追逐权势,鲁庄公死后,在鲁国作威作福,弑了几位国君,有“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说法。跖,指盗跖,春秋时有名的大盗,以残暴著称,但以善终。

[3]血流漂杵:语出《论衡—语增》,“牧野之战,血流浮杵,赤地千里”,说明战争异常残酷。杵,大盾牌。

“译文”

真正了解上天和圣人的人不是这样的。他们亲见到原宪的贫困和颜回的早夭,却不怀疑天的祸心和善意,亲见到庆父的威富和盗跖的长寿,却不怀疑天的恩德和惩罚,虽然听到“速贫速朽”这些话,却坚决认为它不出于夫子之口;虽然听到战争中“鲜血能漂起盾牌”的言语,却坚决认为它不出于武王的行为。大概是因为他们所理解的在于事情的道理而不在于事情本身,在于事情的实质而不在于名义。即使许多宁庄子这类人,又怎能迷惑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