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僖公十八年,梁伯开拓了疆土,却不能把百姓迁往那里,便把那个地方命名为新里,但被秦国占领了。
起初,梁伯喜好土木工程,屡次筑城而无人居住,百姓疲倦得不能忍受,梁伯便欺骗百姓说:“某某敌人要来了。”于是百姓便在国君的宫室外挖沟,梁伯又说:“秦国将要袭击我国了。”百姓害怕而溃散。僖公十九年,秦国占取了梁国,梁国灭亡。春秋没有记载灭亡它的人,因为它是自取灭亡。
本文前半言天理,后半言良心。良心不亡就是天理。用天理独出于商纣、盗跖之口说明从“天理不可殄灭”。又举梁伯诈民的事例,对传统上对良心“仁义礼智信”的界定提出质疑,标新立异地提出“良心独在诈心中”的论点,出言奇异,议论别开生面。
“原文”
观治不若观乱,观美不若观恶。自古及今,蹂践残贼,而终不可亡者,乃天理之真在也。登唐虞[1]之朝者,举目皆德政;陪洙泗[2]之席者,入耳皆德音。纵横交错,无非此理;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果何自以窥天理之真在哉?至于居乱世,遇恶人,所见者莫非横逆;所闻者莫非诐淫[3]。所谓天理,疑若殄灭而靡有孑[4]遗矣。然横逆诐淫之中,天理间发,时见一斑,岂非是理之真在欤?
“注释”
[1]唐虞:唐即陶唐,指帝尧,尧起初居于陶,后来封于唐。虞即虞舜。
[2]洙泗:二水名,在今山东曲阜县北,常代指礼仪之邦鲁国。《史记》记载孔子曾在洙泗上设教修书礼乐,很多弟子前来求教。
[3]诐淫:淫邪偏颇的言语。
[4]孑:单独的。
“译文”
观察太平治世不如观察乱世,观察美好的不如观察丑恶的。从古到今,遭受叛臣乱贼的蹂践而最终没有灭亡的朝代,是天理真正所据在的。登上唐尧、虞舜的朝廷,满眼看到的都是德政;陪从在孔子洙泗那边席位上的人,听进耳朵的都是德言。纵横交错,都是这种道理;左顾右盼,看都看不过来,从哪里才能窥探到天理的真正存在呢?至于生长在乱世,遇到邪恶的人,那么所见的,无非都是叛逆骄横的行径;所听到的,无非都是淫乱悖逆的言语。所说的天理,使人怀疑它好像已经消灭无遗了。但是在骄横叛逆淫乱中,天理仍间或显现,时见一斑,这怎么不是天理的真正存在呢?
“原文”
“我生不有命在天?”纣之所以拒祖伊[1]也。人皆知其托辞也,托则托矣,然天之一言,胡为而忽出于纣之口哉?“何适而无道?”[2]跖之所以答其徒也。人皆知其托辞也,托则托矣,然道之一言,胡为而忽出于跖之口哉?纣身与天违,而口忽言天;跖身与道违,而口忽言道,噫!不如是,何以知是理之果不可亡欤?
“注释”
[1]祖伊:人名,殷纣的大臣,周的势力不断扩张,攻克了黎国,对殷构成了直接的威胁。祖伊感到形势危急,作《西伯戡黎》向纣王报告,纣王说“我生不有命在天?”认为自己的王权来自于天命,无人可以撼动。
[2]何适而无道:盗跖是古时的大盗,它的徒弟曾问他“盗亦有道乎?”他回答说“何适而无道?”
“译文”
“难道我不是生来就承命于天吗?”这是殷纣拒绝祖伊的话。人都知道这是他的托辞,托词就托辞吧,但是天这个字为何却忽然出于纣的口中呢?“哪里没有道呢?”这是盗跖回答他的徒弟的话,人都知道这是他的托辞,托辞就托辞吧,但是道这个字为何却忽然出于盗跖的口中呢?纣的行为正与天理违背,口里却忽然说出天字;盗跖的行为正与天道相违背,然而口里却忽然说出道字。噫!不这样,又从哪里知道这种天理果真是不可消亡的呢?
“原文”
善观理者,于此所以深致其观也。梁伯溺于土功[1],无故劳民,底[2]于灭亡。议者莫不指“罔民以寇,自致骇溃”定梁伯之罪。是则然矣,吾独于罪之中而知天理之所在焉。人皆以罔民为梁伯之诈心,吾独以为梁伯之良心。世之论良心者,归之仁,归之义,归之礼,归之智、信,未有敢以诈为良心者也。名诈以良心,岂有说乎?曰:“诈,非良心也,所以诈者,良心也。”梁伯之版筑[3],其自以为是乎?自以为非乎?如自以为是,必不待罔民[4]以某寇将至也,必不待罔民以秦将袭我也。惟其心慊然[5]以为非,恐民之不我从,故虚张外寇以胁之耳。嗜版筑而不已者,心之私也;慊版筑而不安者,心之正也。诈固非良心,慊独非良心乎?吾是以知天理常在人欲中,未尝须臾离也。
“注释”
[1]溺于土功:沉湎于土工建筑。
[2]底:同“抵”,达到,以至于。
[3]版筑:筑墙用的夹板和木杵,这里指版筑工作。
[4]罔民:欺骗百姓。
[5]慊然:不满意,不安,遗憾。
“译文”
善于观察道理的人因此有了深刻的见解。梁伯沉溺于土工建筑,没有缘故地劳累百姓,终至于灭亡。评论的人无不指责他用寇贼欺骗百姓而自己招致骇怕溃败来评定梁伯的罪过,这的确是的,但我独自于梁伯的罪过中知道了天理的存在呢。人们都以为欺骗百姓是出于梁伯欺诈的心理,我独自认为是出于梁伯的良心。世上评论良心的人,将它归结为仁义礼智信,没有谁敢把欺诈算作良心的。把欺诈算作良心,难道有什么说头吗?我说:“欺诈,并不是良心;为何要欺诈,这才是良心。”梁伯所兴动的土工,他自以为是正确呢,还是错误呢?如果自己以为正确,必定不会用寇贼将至来欺骗百姓,必定不会用秦兵将来袭击的话来欺骗百姓。正因为他的心不安,又惟恐百姓不听从自己,所以才虚张声势,假托敌寇入侵来胁迫他们。嗜好土工而不能停止的,是心里的私欲;不满于土工而自己觉得不安的,是心里的公正。欺诈固然不是良心,不安难道不算是良心吗?我因此知道,天理常在人欲里面,片刻不曾离开过。
“原文”
梁伯欲心方炽,而慊心遽生,孰导之而孰发之乎?呜呼!梁伯一念之慊,此改过之门也,此复礼之基也,此尧舜禹汤文武之路也。圣人迎其善端,而推之,而广之,而大之,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御。梁伯一慊方生,而遽继之以诈,是犹陨雪霜以摧始萌之草,群鹰隼以击未翼之雏,良心安得而独胜乎?
“译文”
梁伯的私欲正在兴旺,而不安的心思忽然生发出来,有谁引导他、启发他了吗?唉!梁伯一个不安的念头,这是改过的门径,复礼的根基,这是尧舜禹汤文治武功的道路啊。倘若有圣人迎导这个好的开端,将它推广发扬光大,那善心充沛浩荡,好像江河决口,没有能抵御得了的。而梁伯不安的念头刚刚萌生,就马上以欺诈来接续,这就像降下霜雪来摧残刚萌生的小草,群集鹰隼来攻击羽毛尚未丰满的雏鸟,良心怎能够独自取得胜利呢?
“原文”
与生俱生者,谓之良心,毁之而不能消,背之而不能远,虽甚无道之人,是心或一日而数起也。是心既起,有以继之,则为君子;无以继之,则为小人。继与不继,而君子、小人分焉。故学者不忧良心之不生,而忧良心之不继。
“译文”
和生命同时生出来的,叫做良心,毁坏它却不能消亡,背弃它却不能远离,虽然是十分无道的人,这种心思尚可能一天冒出几次呢。这种良心生起之后,有能承继它的,就是君子;没能承继它的,就是小人。承继与不承继,而君子和小人便分别出来了。所以,求学的人,不担忧良心的不生发,而担忧良心的不能承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