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郑武公、郑庄公父子都先后做过周平王的卿士。平王又同时信任虢公,想把郑国的政权分给虢公,以致郑伯非常怨恨平王,但是平王却否认说:“根本没有这回事。”从此周室和郑伯就互相交换人质,周室派王子狐到郑国作人质,郑国派公子忽到周室作人质。隐公三年周历三月二十四日,周平王死。平王死后,周室准备把郑国的政权交给虢公。四月,郑国的大夫祭仲领兵割取了温地的麦子;秋,又割取了成周的稻子,周朝和郑国从此结下仇恨。
当时的君子评论说:“人的言语如果不是发自内心,即使有人质也没有用处。设身处地互相谅解而后行事,并且用礼节来规范行为,即使不互换人质,又有谁能离间两国的邦交呢?如果有诚信,即使涧水,溪谷,沼泽,水沟里生长的各种茅草,一般的竹或金属的烹饪器具,甚至道路上的积水,都能上祭鬼神而进献于王公。何况正人君子缔结条约,只要遵循礼节去做,又何必以人质去约束对方呢?只要双方忠信,虽然是一件小小的信物,也可用来坚定双方的盟约。”
东莱先生批评了《左传》把周朝与郑国平等对待的态度,进而指出这种态度是当时一般的所谓君子的态度。当时周天子不以天子正道自居,委琐懦弱,屈尊于诸侯国的地位。王道不振,是造成各诸侯国不尊重他的首因。而孔子作《春秋》就是出于对纲常沦丧的忧虑。东莱先生认为君子是社会的良心,他人可以不知王道纲常,但君子却应该知道。
“原文”
天子之视诸侯,犹诸侯之视大夫也。季氏之于鲁,如二君矣,而世不并称之,曰鲁季;陈氏之于齐,如二君矣,而世不并称之,曰齐陈。盖季氏虽强,犹鲁之季氏也;陈氏虽强,犹齐之陈氏也。乌可以君臣并称而乱其分乎?周,天子也;郑,诸侯也。左氏[1]叙平王庄公之事,始以为[2]周郑交质,终以为周郑交恶。并称周郑,无尊卑之辨。不责郑之叛周,而责周之欺郑,左氏之罪亦大矣。吾以为左氏信有罪,周亦不能无罪焉。
“注释”
[1]左氏:即左丘明,春秋时鲁国大夫。
[2]以为:以之为。为,在这里可解释为“陈述,记载”。
“译文”
帝王看待各国诸侯,犹如各国诸侯看待大夫一样。季氏对于鲁国来说,像是第二个国君了,但世人没有把“鲁季”并列在一起称呼;陈氏对于齐国,像是第二个国君了,但世人没有把“齐陈”并列在一起称呼。因为季氏和陈氏势力虽大,仍然是鲁齐两国里的臣子,怎么可以把君臣平等提论,而乱了他们的名分呢?周朝,是天子;郑国,是诸侯。左丘明叙述周平王和郑庄公的事情,开始的时候陈述为“周郑互送人质”,结尾的时候陈述为“周郑结下了嫌怨”。把周朝与诸侯并称为周郑,并没有君臣上下的分别。不责备郑国反叛了周朝,却反而责备周朝凌侮了郑国,左丘明的罪过也够大了。我认为左丘明确实有罪过,但周朝也不是没有过失。
“原文”
周之东迁[1]也,郑伯入为卿士,君臣之分犹在也。君之于臣,见贤则用之,见不贤则去之,复何所隐哉?平王欲退郑伯而不敢退,欲进虢公而不敢进。巽懦[2]暗弱,反为虚言以欺其臣,固已失天子之体矣。又甚至于与郑交质。交质,邻国之事也。今周降其尊而下质于郑,郑忘其卑而上质于周。其势均,其体敌,尊卑之分,荡然矣。未交质之前,周为天子,郑为诸侯。既交质之后,周与郑等诸侯耳。然亦何所惮哉?温[3]之麦,洛之禾,宜其稛载[4]而不顾也。向若平王始恶郑伯而亟黜[5]之,郑虽跋扈,不过一叛臣耳,吾天子之尊犹自若[6]也。苟与之质,是自处以列国而不敢以天子自处矣。
“注释”
[1]周之东迁:西周时定国都于镐京(今天西安一带),东周时迁都到洛阳。
[2]巽懦:柔弱畏怯。
[3]温:春秋时是周王畿之内邑。
[4]稛载:稛,用绳索捆束。载:装运。
[5]亟:急速,赶快。黜:黜免,罢免。
[6]自若:自如,不变。
“译文”
周朝向东面迁都的时候,郑伯进去做了司徒,君和臣的名分还在。做君王的对于做臣子的,发现他贤能就任用他,发现他不好就罢免他,这还有什么好隐忍的吗?如今,平王很想罢免郑伯,却又不敢罢免;很想进用虢公,却又不敢进用。懦弱昏昧,反而用不诚实的话来欺骗他的臣子,这原来已经失掉做君王的身份了。而且弄得更加失了身份的,是和郑国交换人质。交换人质,这是平等的诸侯国之间的事情。如今,周朝降低帝王尊贵的身份,反向下面的郑国抵押人质;郑国忘掉了臣子低卑的身份,反向上面的周朝抵押人质。他们之间势力平等,身份相当,君臣上下的名分荡然无存了。在未曾交换人质之前,周是天子,郑国是诸侯;等到交换人质之后,周朝和郑国已经是平等的诸侯国了,这样还有什么可畏忌呢?温邑的麦,洛邑的稻,郑国都用武装军队去收割,满车装运了去,头都不回,也是应当的。倘若周平王当初嫌憎郑伯就快速罢免了他,郑国虽然骄横跋扈,也不过是一个反叛的臣子罢了,做帝王的尊贵身份还是不变的。若和郑国交换人质,这是以诸侯国的地位自居,而不敢以帝王身份自居了。
“原文”
郑人之心以谓,彼之子来质于我,我之子往质于彼,见其与吾同,而不见其与吾异。岁推月移,岂知周之为君哉?一旦用兵而不忌,非诸侯之叛天子也,是诸侯之攻诸侯也。使周素以天子自处,至尊至严之分,郑遽敢犯乎?惟周以列国[1]自处,故郑以列国待之,天下亦以列国待之,左氏亦以列国待之。周不自伐,郑必未敢伐之也;周不自卑,人必未敢卑之也。无王之罪,左氏固不得辞,周亦分受其责,可也。
“注释”
[1]列国:各国,各诸侯国。
“译文”
郑人心里会想:他的儿子来我这儿做人质,我的儿子去他那儿做人质,可见他与我相同,而看不到他与我有什么不同。岁月推移,时间久了,难道还知道周朝是君主吗?有朝一日打起仗来,便没有什么顾忌,不是做诸侯的背叛帝王,而是诸侯去攻打诸侯了。倘若周朝素来是以帝王的身份自居的,帝王这最高贵最威重的名分,郑国怎敢遽然冒犯呢?只因为周朝以诸侯的身份自居,所以郑国以诸侯国的身份看待他,天下人也用各诸侯国的身份看待他,左丘明也用诸侯国的身份看待他了。假如周朝不自己攻打自己,郑国一定不敢来攻打它;周朝不自降身份,各国也必定不敢轻慢他。所以无视帝王的这种罪过,左丘明当然不能推卸,但周朝也须分担这个责任才是。
“原文”
虽然,左氏所载君子之言[1],固出于左氏之笔,然亦推本当时君子之论也。其论周郑,概谓之二国,而无所轻重,是当时之所谓君子者举不知有王室矣。戎狄[2]不知有王,未足忧也;盗贼不知有王,未足忧也;诸侯不知有王,未足忧也。至于名为君子者亦不知有王,则普天之下知有王室者其谁乎?此孔子所以忧也,此《春秋》所以作也,此《春秋》所以始于平王也。
“注释”
[1]君子之言:见本节之“左传背景”。
[2]戎狄:戎,我国古代对西部少数民族的泛称;狄,对居住在北方部族的泛称。
“译文”
不过话虽如此,《左传》里所记载的君子所说的话,固然是出自于左丘明的笔端,但也是根据当时君子的议论而写成的。他们议论周朝和郑国,一概称为两国,而没有什么轻重的分别,可见那时候被称为君子的人,全都不知道王朝的存在了。戎狄蛮族不知道有王朝,不值得忧虑;各国诸侯不知道有王朝,不值得忧虑;至于那被称为君子的人也不知道有王朝,那么全国上下还有谁知道王朝的存在呢?这便是孔子忧虑的事情,这便是《春秋》这部书的创作原由,这便是《春秋》之所以从周平王的时代开始记载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