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不归楚贡(僖公十一年)楚灭黄(僖公十二年)
“左传背景”
僖公五年,楚国大夫斗谷于菟消灭了弦国,弦子逃往黄国。当时江、黄、道、柏等小城邦,都跟齐国很亲睦,而这些小国又都是弦国的姻亲之邦,所以弦子就仗恃着这些国家的后援,而不肯臣事楚国,同时也根本不准备设防,所以终于被楚国消灭了。
黄国本来是楚国的随国,后来依附于齐国,仗恃齐国的势力就取消了对楚国的贡礼。僖公十一年,楚国发兵攻打黄国,次年,楚国消灭了黄国。
东莱先生主要批评了中原大国齐国的失误。由于齐国不负责任,使得两个边鄙小国灭亡,堵绝了夷蛮民族向华之心。东莱进而指出,君子在劝导小人从正的问题上应该有始有终,不然会导致小人向善之心断绝。
“原文”
天下之祸,恃人而不自戒者居其最;天下之辱,为人所恃而不能保者居其最。恃人而受祸者,固可责也;所恃者不足恃,而纳人于祸,庸非[1]可责之尤者乎?齐桓公攘[2]夷狄以尊中国,弦[3]也、黄[4]也,僻陋在夷,慕中国之义,自附于齐。恃齐忽楚,相继覆亡,左氏以“恃人而忘备”责之,抑不知二国之所以忘备者,深信中国,以为可恃也。终至于翦灭者,岂非误信中国而至于此极乎?为中国者,误人于死地,曾不自咎,尚忍随其后讥之,甚矣!无愧而不知耻也!
“注释”
[1]庸非:难道不是。
[2]攘:排斥。
[3]弦:古代国名,路史称为姬姓国,故址在今河南省潢川县西北息县南,或者在今河南省光山县西北的仙居镇。
[4]黄:古代国名,赢姓。故址约在河南潢川县西北十二里处。
“译文”
天下的祸患,依靠他人而不自己戒备的,算是最严重的了;天下的耻辱,被人依靠却不能保全他人的,算是最可耻的了。依靠他人因而遭受祸患的,固然应当被责备;被依靠的不足以让人依靠,反而使人卷入祸患,难道不是更应当受到谴责吗?齐桓公排斥夷狄来尊于中原,弦国、黄国处于偏远的边疆,仰慕中原的礼仪,而自愿依附于齐国。依靠齐国而忽视了楚国,以至于相继覆亡。左丘明以“依靠他人就忘了戒备”来责备他们,却不知二国忘记戒备,正是深信中原,以为可以依靠的。终至于灭亡,难道不是因为错误地信任中原,才弄到这种地步吗?作为中原国家的国君,误人到灭国的地步,竟然不责备自己,还忍心在背后嘲讽人家,没有惭愧之心而不知道羞耻,实在是太过分了!
“原文”
人之泛舟者,恃舟师而不戒,酣寝沉醉,以溺于水。是人固有罪矣,然岸傍之人罪之可也,舟师罪之不可也。彼由谁致祸,而犹敢罪之耶?是溺人者,非水也,舟师也。灭二国者,非楚也,齐也。二国之灭,未足深恨,吾独有所深恨者焉!
“译文”
乘船的人,依靠划船的人而不自己戒备,醉酒沉睡,因而淹死在水里。这种人固然是有过错,但岸边的人责备他,是可以的;划船的人责备他,却是不可以的。他是因谁才遇难的呢,还敢来责备他吗?那么淹死人的,不是水,而是划船的人;灭掉二国的,不是楚国,而正是齐国。弦黄两国的灭亡,还不算太让人遗憾,我独自有我深以为憾的地方。
“原文”
中国之不竞[1]久矣,蛮夷肆行,莫之敢遏。齐桓独斐然欲扶衰振废,弦、黄又奋然自拔于蛮夷而从之,四方诸侯皆将占弦、黄之祸福以为进退。是机也,中国、蛮夷胜负之决也。使弦、黄既附中国,而社稷奠安,人民丰阜[2],则皆歆艳弃戎[3]即华,楚虽倔强,蛮夷间谁与同恶者?今齐桓坐视二国之亡而不能救,附中国者未有福,忤蛮夷者立有祸,人情非病风丧心,岂肯辞福而求祸耶?是驱天下之人而归蛮夷也。
“注释”
[1]不竞:不强大。
[2]丰阜:富裕。
[3]歆艳弃戎:欣羡、仰慕地舍弃戎夷亲近中华。歆,羡慕。艳,艳羡。戎,武器,兵器。
“译文”
中原不强大已经很久了,蛮邦夷族肆意横行,而没有人敢来阻止。齐桓公独自鲜明地要扶助衰微,振兴颓废,弦黄二国又坚定地自拔于蛮邦夷族而跟随他,四方各国的诸侯都要以弦黄二国的祸福来决定自己的进退。这个时机,正是中原和蛮夷一决胜负的机会。假使弦黄二国依附中原后,国家安定,百姓富足,那么将都欣羡地舍弃武器而来亲近中华,楚国虽然强硬,蛮夷之国又有谁会同他一起作恶呢?如今齐桓公坐视二国灭亡,却不能去救助,那么依附中原的未必就有福祚,而忤怒蛮夷的却顿时就有祸患。从人情上说,如果不是丧心病狂,怎么肯舍弃福祚反去寻求祸患呢?这是驱赶天下的人民去投奔蛮夷啊!
“原文”
向若桓公倡义之初,蛮夷皆不知慕中国之义,漠然不应,其害犹浅,是何也?彼虽未知从中国之有利,亦未知从中国之有害也。不幸弦、黄首恃中国而得祸,雕题文身[1]之俗,必指以相语曰:“吾始所以慕中国者,圭璧、黼绣[2]之华也,干戚、羽旄[3]之美也,豆、边、彝、鼎[4]之肃也,馨、莞、钟、鼓[5]之和也,谓可托吾国而无后忧。而今而后,乃知中国之不足恃。彼声明文物[6],亦徒有其表耳,焉可为所诱而自投于祸哉?”是则二国之灭,犹未足深恨,因二国之灭而绝蛮夷向中国之心,为可深恨也。
“注释”
[1]雕题文身:在前额上刻字并加以颜色,在身上画文。题,额头。《礼记·王制》:“南方曰蛮,雕题交趾;东方曰夷,被发文身。”
[2]圭璧、黼绣:圭璧,古代诸侯朝会、祭祀时候的信物;黼绣,绣有半白半黑花纹的织物。
[3]干戚、羽旄:古代乐舞的名称。文舞执羽旄,武舞执干戚。
[4]豆、边、彝、鼎:四种古代礼器名。豆以木料制成,外边镂刻,涂以漆,珍贵者装饰有玉;边以竹制成,可盛果实干脯等;彝是商朝器物,鼎是夏朝器物。
[5]馨、莞、钟、鼓:古代的四种乐器。
[6]声明文物:礼乐制度等。
“译文”
假若在桓公倡导礼仪之初,蛮夷都不知道仰慕中原的礼义,漠然不应,那么受到的祸害还浅些,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它们虽然不知道依附中原有利,但也不知道依附中原会有害。不幸弦黄两国首先来依附中原却招来祸患,那额上雕画,身上纹绣的蛮夷之人,必定指着这件事,互相说道:我起初仰慕中原的,是圭、璧、黼、绣的华丽,干、戚、羽、旄的壮美,豆、边、彝、尊的庄重,馨、莞、钟、鼓的和谐,觉得可以托付我的国家而免除后患。从今以后,却晓得中原是不足以依靠的。它的礼乐制度,也只是徒有其表罢了,怎么能被他诱惑,而自投于祸患呢?所以说弦黄两国的灭亡,还不算太让人遗憾,而因为二国的灭亡却断绝了蛮夷依附中原的心意,这才是我深感遗憾的。
“原文”
呜呼!中国犹君子,蛮夷犹小人。小人为君子之害,犹蛮夷为中国之害也。世之名君子者,招小人而诱之曰:“汝术甚危,我道甚安,汝盍去故而就新乎?”间有闻风而来者,实无以与之。既夺其小人谋身之术,而不授之以君子藩身[1]之具。未入于仁,而先入于愚;未入于义,而先入于迂。恃其徒善[2],曾不提防,轻犯世忌,以蹈于祸。向之侪辈交责而争尤[3]之曰:“汝不用吾言,舍便利之旧术,而就缓濡[4]之迂计,今祸福果如何也?向之鄙夷吾党而自附于彼,吾谓汝朝升君子之间,暮收君子之利,顾乃颠顿困辱,反不若吾党循常守故之安,则翦翦拘拘[5]者果足恃耶?”
“注释”
[1]藩身:保全身体。
[2]徒善:只是行善事。
[3]尤:责备、嘲讽。
[4]缓濡:缓慢的、迟滞的。濡,迟滞。
[5]翦翦拘拘:拘束放不开手脚的样子。翦翦,整齐的样子;拘拘,拘谨的样子。
“译文”
唉!中原好比是君子,蛮夷好比是小人。小人是君子的祸患,就好像蛮夷是中原的祸患一样。世上号称君子的人,招来小人而诱劝他说:“你的道术太危险了,我的道理却很安稳,你何不抛掉旧的而学习新的呢?”偶尔有闻风而来的,实际上又没有什么可教给他。已经夺走了小人谋身的术数,又不教给他君子安身立命的办法。还没有达到仁的地步,却先进入到愚笨上去了;还没有达到义的地步,却先进到迂阔上去了。他仅仅靠着善念,丝毫不加防备,轻易就触犯了世俗的忌讳,于是就又陷入祸患中去了。从前的那些同辈交相责备他说:“你不听我的话,舍弃便利的旧方法,却去改从迟慢的迂阔的计划,如今祸福果真怎么样呢?原先看不起我们而主动依附于他们,我以为你早晨跻身于君子的行列,晚上就可以收到做君子的好处呢。没料想你穷困委顿,反不如我辈遵常守旧的安稳,那些做事缩手缩脚,拘拘束束的人果真值得依靠吗?”
“原文”
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而仁义之道荒矣。是皆以君子自名者之罪也。以君子自名者,诚不足恃矣。天下安可以此人之不足恃,而遂疑此道之不可恃耶?将之覆军者相继,天下不疑兵书之难行;医之杀人者相望,天下不疑医书之难用。世未有因罪其人,而并罪其书者也。万古六经,反坐腐儒曲士辈而废耶?
“译文”
一只狗是看到了东西而叫,而一百只狗却是因为听到了这只狗的叫声而叫起来,而仁义之道就荒废下来了。这都是自称君子的人的罪过。以君子自称的人,的确不足以依靠,但天下怎么可以因这个人的靠不住,就怀疑这种道理也是靠不住的呢?打败仗的将军虽然接连不断,但天下并没有怀疑说兵书是难以通行的;医生治死了病人的事虽然时常发生,但天下并不怀疑说医书是难以使用的。世上并没有因怪罪某个人,而怪罪他所习的书的。自古以来的六经,反倒因为那些迂腐的儒生和谬误不公的人,就废弃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