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闵公二年,晋侯派太子申生攻打东山的皋落氏。里克进谏说:“太子是奉侍宗庙祭祀、社稷大祭和早晚照看国君饮食的人,说到领兵,对各种策略作出决断,对军队发号施令,这是国君和正卿所应该策划的,不是太子的事情。”晋侯说:“我有几个儿子,还不知道立谁为嗣君。”里克不回答。里克见到太子时又说:“做儿子的应该害怕不孝,不应该害怕不能立为嗣君,修养自己而不责备别人,就可以免除祸难。”
后来,骊姬和优施私通合谋夺权,试探里克,里克默许了,三旬之后,骊姬作难成功。
东莱先生对里克先后的立场之是非作了分析。
“原文”
物之相资[1]者,不可相无;物之相害者,不可相有。两不可相无,则不得不合;两不可相有,则不得不争。
“注释”
[1]资:资助、利用。
“译文”
事物双方能相互资助的,不可以互相缺失;事物双方互相残害的,不可以相互并存。双方不可以互相缺失的,就不能不联合起来;双方不可以相互并存的,就不能不竞争起来。
“原文”
合之者,欲其两全也;争之者,欲其一胜也。将全其两,勿偏于一;将胜其一,勿分于两。心不可偏,故调一于两间者,谓之智;心不可分,故依违[1]于两间者,谓之奸。盖两者并立,然后有两者之间;两者既不并立,指何地而为两者之间哉?彼未尝有间,而我乃欲处其间,是知依违者,非奸也,愚也。
“注释”
[1]依违:依从或违背,指犹豫不决。
“译文”
双方联合起来的,想双方都保全;双方斗争的,想其中一个获胜。如果想保全两者,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如果要一方胜利,不要双方同等对待。人心不可偏袒,在事物两者之间寻求调和点,称得上是明智;人心要求不可平等对待双方,却在两者之间犹疑不决的,就叫做奸诈。大概双方对峙存在了,方才有两者的当中。两者既然并不对峙,还指什么地方可算做两者的中间呢?事物没有两者之间,我却仍然想处于两者之间,从而知道犹豫不决,不是奸诈,而是愚笨。
“原文”
父不可无子,子不可无父,非所谓相资,而不可相无者耶。为父而倾子,险也;为子而倾父,逆也。故君子处父子之间必以两全为本。至于邪之与正则相害,而不可相有。有正则无邪,有邪则无正,安得有所谓邪正之间哉?将为君子耶,盖主其正;将为小人耶,盖主其邪,此君子断然而欲其一胜也。当两全而欲使一胜,则其终不能独胜。当一胜而欲使两全,则其两必不能俱全,亦审之而已矣。
“译文”
父亲不可以没有儿子,儿子不可以没有父亲,不是所说的互相资用而双方互不可无吗。为父亲倾覆儿子的,是险恶;为儿子倾覆父亲的,是叛逆。所以君子处于父子双方之间,应该以双方都存在为根本。至于邪与正相互残害而不可并存,有正义则无邪恶,有邪恶则无正义,怎么会有所谓的邪正之间存在呢?如果是君子,应该主张正义;如果是小人,大概会主张邪恶,这就是君子果断地只使正义的一方胜利的原因。该双方俱全时,想使一方胜利,一方终究不能胜利。该一方胜利时,想使双方都保全,必然不能都保全,人们也应该认真地审视吧。
“原文”
医之于疾,未尝敢偏助一藏[1]之气,使之独胜,兢兢然[2]导养均调,俱不相伤然后止。至于治痈疽[3],则溃肌流血无所爱,岂非身与痈疽,绝不可两全耶?其视五藏,则若骄子,惟恐有毫发之忤[4];其视痈疽,则若仇敌,惟恐有毫发之存,是非前怯而后勇也,疾变则术变也。况当国家危疑之时,其可一其术而不知前后之变也耶?
“注释”
[1]藏:通“脏”,内脏。
[2]兢兢然:小心谨慎的样子。
[3]痈疽:两种疮毒名称。
[4]忤:违背。
“译文”
医生对于疾病,并不曾有侧重一面独补一脏的元气使它独胜的,而是小心翼翼地引导修养均衡协调,都不相互伤害然后才停止;至于治毒疮症,就是溃烂了肌肉,流淌了血液,也没有什么爱惜的,难道不是因为身体与痈疽断然不可两全吗?医生对待五脏,好像宠爱自己的儿子一般,只恐怕有一丝儿拂违着;他看痈疽,却好像冤家仇人一般,只恐怕有一丝一毫的留存。这并不是起先懦弱而后来英勇,而是因为疾病有了变化,医治也要有所变动。况且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怎么可以拘泥于固定的方法而不懂得前后变通呢?
“原文”
是知立乎父子之间,合和而使之两全,柔者可能也;立乎邪正之间,别白[1]而使之一胜,刚者可能也。然用其柔于邪正之间,则懦而召奸;用其刚于父子之间,则激而生祸。以前为后,以后为前,乱不旋踵[2]。自非权移于铢两杪忽[3]之中,机转于俯仰笑嚬[4]之际,孰能不差毫厘,而缪千里哉?宜里克之工于前,而拙于后也。
“注释”;
[1]别白:辨别表白。
[2]旋踵:旋转脚跟,指时间很短。
[3]铢两杪忽:铢两指极轻的重量。杪忽指微小的意思。杪,树梢。
[4]嚬:皱眉。
“译文”
因此知晓站在父子之间,融洽调和双方使得他们两方面都安全,用温和的手段是可能的;站在邪与正之间,辨别清白而使他们一方面胜利,用强硬的手段的,是可能的。但是在邪与正之间用温和手段,那么就懦弱而招致奸邪;在父子之间用强硬的手段,那么就过激而产生祸患。把前当作后,把后当作前,叛乱很快到来。自己如果不是权变于极其微小的事物之中,随机应变于抬头低头与皱眉的片刻之间,谁不会因为有毫厘之近的疏忽而导致千里之远的谬误呢?难怪里克能在当初巧妙,却在后来愚笨。
“原文”
晋献公将废太子申生,先遣之伐东山,里克进而见献公,则谏以:“君之嗣适,不可以帅师。”退而见太子,则戒以“子惧不孝,无惧弗得立”。告父以慈,告子以孝,其处父子之间者至矣。其后骊姬杀申生之谋已成,惮克而未敢发,使优施以言动之克,犹用前术而不知变,乃曰:“吾秉君[1]而杀太子,吾不忍;通复故交,吾不敢;中立其免乎?”骊姬得其中立之言,始无所惮,而新城之难[2]作矣。是克知父子之间当两全,而不知邪正不当两立也。
“注释”
[1]秉君:遵循君主的命令。
[2]新城之难:鲁僖公四年,晋献公宠信骊姬,并且改立她的儿子为太子,骊姬设计谋害太子申生,计谋成功。太子在新城自缢,后来事态进一步扩大,两位公子重耳、夷吾逃亡在外。
“译文”
晋献公将要废除太子申生的时候,首先派他去攻打东山皋落氏,里克前去进谏献公,说:“国君的嫡长子不应该领兵去打仗。”然后退出来见到太子则告诫他说:“做儿子的应该害怕不孝,不应该害怕不能立为嗣君。”对做父亲的说应该用慈爱,对儿子说应该用孝顺,他处理父子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十分恰当的了。等到后来骊姬杀害申生的阴谋准备好的时候,因害怕里克不敢发作,就派优施用言语去试探里克,里克还用从前的旧方法不加改变,他说道:“我遵循君上的名义去杀太子,我是不忍心的;如果私下和太子再暗通旧交情,我不敢;如果对他们父子俩都不干预,守着中立的位置可以免于难了吧?”骊姬得到了里克的中立的答复,方才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于是新城的祸难就发生了。里克只知道处在父子的中间,应该双方都保全,却不晓得邪正是不能双方都并存的。
“原文”
两刃之下,人不容足;两虎之斗,兽不容蹄。骊姬、申生之际,夫岂中立之地哉?势已新而方守其旧,势已改而方守其初,用前术应后势,克之所以败也。
“译文”
两把争斗的刀锋下,人的脚是不能容纳的;两只老虎相争的当中,野兽的蹄子是不能停留的。在骊姬和申生之间,难道是中立的地方么?形势已经改变了,却还要守着他的旧方法;形势已经变化了,却还要守着他的最初的观念,用从前的策略应付后来的形势,这就是里克失败的原因了。
“原文”
吾尝论里克之为人,长于柔,而短于刚,故能从容弥缝于无事之时,而不能奋厉感慨于有事之日。前所以中节[1]者,适遇其所长而已;后所以失节者,适遇其所短而已。
“注释”
[1]中节:合乎节度。
“译文”
我曾经讨论里克的为人,他擅长于柔和,却缺乏刚硬,所以能够在没有变故的时候从容不迫地弥补缺漏,却不能够在有变故的时候努力奋发振作。前面的事之所以合乎节度,是因为恰好遇到他所擅长的罢了;后来所以失掉节度,是因为恰好遇到他的短处罢了。
“原文”
使克幸而早死,不及见骊姬之衅[1]成,则其短终不露,世亦岂敢少訾[2]之哉?虽然,人心不可两用,所以处献公申生之间者,惟恐其有向背;至拒骊姬,则又恐其向背之不明也。所以处献公、申生之间,惟恐其有厚薄;至拒骊姬,则又恐其厚薄之不分也。克之处此难矣哉。曰:“是不难。”誉亲而詈仇[3],同一舌也;揖客而击贼,同一臂也。岂闻其相夺哉?
“注释”
[1]衅:祸端的迹象。
[2]訾:指责、诋毁的意思。
[3]詈仇:责骂。
[4]揖:拱手行礼,表示礼待、礼遇。
“译文”
假使里克幸运地早死,来不及看到骊姬祸乱的形成,那么它的短处最终也不会显露,世人怎么敢稍微诋毁他呢?虽然这样,但人们的心是不可以分作两用的,处于献公、申生父子双方之间,只恐怕有拥护与反对的倾向;至于拒绝骊姬,则只怕拥护与反对的态度不清楚。所以处在献公与申生之间,只恐怕他会有厚薄不同的地方;至于拒绝骊姬,则只怕他厚薄不分。里克处于这样的位置,真是很难啊!我说:“这是不难的。”赞扬亲人和咒骂仇人,用的是同一个舌头;礼待宾客和打击盗贼,用的是同一条手臂。难道听说过它们相互争斗吗?
“原文”
《大学》之说:“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上下左右之间,皆欲两全而不伤,何其恕也!至其论小人,则以谓“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又何其不恕也?呜呼!昔之达者,盖知之矣。
“译文”
《大学》中说:“在上面有所嫌憎的,不可以使唤下面;在下面有所嫌憎的,不可以侍奉上面;在右边有所嫌憎的,不可以去交接左边的;在左边有所嫌憎的,不可以去交接在右边的。”在上面下面和左边右边的中间,都要双方俱全并且各不妨害,这是多么地宽恕啊!至于它说到小人,却又说:“仁慈厚道的人要驱逐那些小人,把他流放在四面边疆,不让他们同住在中原这一块地方”,又是多么地不宽恕啊!呜呼!从前明白事理的人,大概是知道(其中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