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闵公二年,虢公在渭汭之战中击败犬戎,虢公无德失道,居功自傲,舟之侨预知领受无德的国君的俸禄,终会遭到祸害,于是逃奔到晋国。僖公二十八年,晋文公任用舟之侨为右将军,舟之侨在城濮之战中立有军功,急于邀功请赏,于是无视军纪,擅自离职,先行归晋,后被晋文公处死示众。
东莱先生批评了舟之侨辈得意忘形的愚蠢,指出正确对待自己的智慧和功劳的方法是保持忧患意识。
“原文”
天下之理,有深可怪者,倒挽[1]九[2]牛而不能举秋毫[3],吁可怪也!洞视百里而不能见岱华[4],吁可怪也!高脱乱世之祸而不能免治世之诛,吁可怪也!
“注释”
[1]挽:牵、拉的意思。
[2]九:借指多数的意思。
[3]秋毫:原指鸟兽在秋天新长出的细毛,常以喻指极细小的事物。
[4]岱华:泰山、华山的合称。
“译文”
天下的事理,有些是非常奇怪的。有倒拉多头牛的力气,却不能举起极细小的毫毛,真是奇怪啊!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却看不到高大的泰山和华山,真是奇怪啊!能摆脱混乱时代的灾祸却不能避免太平盛世的杀害,真是奇怪啊!
“原文”
舟之侨当虢公有功之时,独先见其败亡之衅[1],幡然[2]适晋,遂免于祸,可谓智矣。其后城濮之役[3],为晋文公之戎右,叛官离次[4],弃众而归。晋文诛之,以徇于国。智于前,愚于后,何耶?虢公之祸,智者或不能预知;至若晋文公之法,则虽庸人知其不可犯也。舟之侨能知智者之所疑,而不能知庸人之所畏,其理果安在欤?盖恃智与恃功等耳。虢公之亡,恃其功也;舟之侨之死,恃其智也。舟之侨既料虢公之亡,遂伐其智。自谓人莫我若,举措任情,猎狂[5]妄行,蹈于大戮。彼恃其功,此恃其智,其得祸实出一辙,亦何暇相是非哉?
“注释”
[1]衅:(坏的)征兆。
[2]幡然:迅速变动的样子。
[3]城濮之役:春秋初期,晋楚争霸的第一次大战。此次战役晋国以少胜多,更加确立了在北方诸侯中的霸主地位。城濮,卫国的地名,在今山东省范县西南一带。
[4]叛官离次:城濮之役胜后,舟之侨本为右将军,因急于归朝,邀功请赏,让手下人暂时代理他的职位,故称叛官。次,驻扎的意思。
[5]伐:夸耀。
[6]猎狂:恣意发狂。
“译文”
正当虢公战功显赫的时候,惟独舟之侨首先预见虢公将要败亡的征兆,迅速逃跑到晋国,于是避免了灾祸,可以称得上是明智了。随后在城濮之战中,作为晋文公的右将军,他却推卸官职,擅自离开军队,抛弃众人而归晋,晋文公处死了他用来示众。舟之侨前一件事表现明智,后一件事显示了愚蠢,这是为什么呢?虢公的隐患,有智慧的人或许也不能预知;至于晋文公的军纪,即使平常人也知道它不可触犯。舟之侨能知晓智者的疑惑,却不能明白平常人所畏惧的,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大概倚仗智慧与倚仗功勋相同吧!虢公的败亡是倚仗战功,舟之侨的被杀是倚仗智慧。舟之侨既然预料到虢公的败亡,于是自矜才智,自认为没人像他一样,故行为任性恣意,终于被杀。虢公倚仗军功,舟之侨倚仗智慧,他们的祸端实际上是一样的,又哪有时间互相争辩对与错呢?
“原文”
渭汭之捷[1],虢公方自喜其师之胜,而不知亡国之机已藏于一胜之中矣;虢公之亡,舟之侨方自喜其言之验,而不知杀身之机已藏于一验之中矣。其福也,所以为祸也;其智也,所以为愚也。虢公以福召祸,舟之侨以智召愚。使虢公无功之可矜,舟之侨无智之可负,则国不丧,而身不[2]盾矣。先王[3]功眇[4]天下,而日有危亡之忧,非欲自抑也,所以居其功也;智眇天下,而自处于匹夫匹妇之后,非欲自晦也,所以居[5]其智也。
“注释”
[1]渭汭之捷:渭汭,渭水的入河处,在今山西省华阴县东北。鲁闵公二年春,虢公在此战败犬戎,因此而气焰嚣张。
[2]盾:通“遁”,消亡,消失。
[3]先王:上古的圣贤之君。
[4]眇:高、远的意思。
[5]居:安居、善待的意思。
“译文”
渭汭之捷,虢公正在高兴自己军队的胜利,却不知道亡国的征兆已潜伏在这一胜利之中。虢公的败亡,舟之侨正在高兴自己的预见灵验,却不知被杀的征兆已经隐藏在这一灵验之中了。福气成为祸端,智慧变成愚蠢。虢公以福气招来祸患,舟之侨以智慧得到愚蠢。假使虢公没有功劳可以骄傲,舟之侨没有智慧可以自负,那么国家不会灭亡,自身也不会灭亡了。上古的先王功高天下,却每天都有危亡的忧患,这不是自我压抑,而是正确对待自己的功劳;智高天下,却顺从平民百姓,这不是自我掩藏,而是正确看待自己的智慧。
“原文”
项梁[1]胜秦而骄,宋义料其必败,不旋踵[2]而梁果覆其军焉。当是时,宋义之名盖楚国,怀王奇其智,位之以上将,兵未叩[3]秦,酣宴骄纵竟毙于项籍之手。项梁之亡,即虢公之亡也;宋义之死,即舟之侨之死也。
“注释”
[1]项梁:秦末义军名将,楚人。曾一度任用贤将,屡胜秦军,后骄傲轻敌,不听宋义规劝,终于被秦将章邯所败。
[2]旋踵:转足之间,形容迅速。
[3]叩:攻打的意思。
“译文”
项梁因为屡次战胜秦军而自傲,宋义预料到他要败亡,不久项梁果然全军覆没。这个时候,宋义名满楚国,楚怀王惊奇他的才智,任用他为上将军。但军队还没有攻打秦国,他就因沉湎酒宴和骄傲自大,竟然被项羽杀死。项梁的败亡就是虢公的败亡,宋义的败亡如同舟之侨的败亡。
“原文”
凡人之相非,未始有极。虢公之胜,舟之侨在其傍而议之,回视侨之傍已有议之者矣;项梁之骄,宋义在其傍而议之,回视义之傍已有议之者矣。我方忧人,而不知人已忧我;我方料人,而不知人已料我,是殆可长太息也。噫!舟之侨、宋义之失,今世皆能议之矣;议二子之失者,亦安知果无人复议其傍耶?
“译文”
大凡人互相非难,没有完结的时候。虢公打胜仗的时候,舟之侨在他旁边议论,回头看自己的旁边,已经有议论自己的人了;对于项梁的骄横,宋义在他旁边议论,回头看自己旁边,已经有议论自己的人了。自己正担心别人,却不知道有人已经替自己担心了;自己正猜测别人,却不知道有人已经猜测自己了。这大概值得深长地叹息吧!噫!舟之侨和宋义的过失,现在人都能议论;议论他们二人过失的人,怎么会知道果真没有人再在旁边议论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