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闵公元年,鲁国刚刚爆发了一场内乱,闵公刚刚即位。齐桓公派仲孙湫来观察鲁国的政治。齐桓公问仲孙湫鲁国现在是否可以攻取。仲孙湫回答说鲁国的祸乱是从庆父开始的,庆父死了鲁国的祸难就会停止。另外,鲁国人民还秉持了周礼,不是轻易可以灭亡的国家。
东莱先生认为仲孙湫所考察的结果是基于鲁国民间的风俗,而不是它的政治,并认为民风淳朴可以维系动荡的政治,不使倾塌。
“原文”
观政在朝,观俗在野。将观其政,野不如朝;将观其俗,朝不如野。政之所及者浅,俗之所持者深。此善觇[1]人之国者,未尝不先其野而后其朝也。入单父[2]之野而见弃鱼之俗,则已知子贱[3]之政矣。入中牟[4]之野,而见驯雉之俗,则已知鲁恭之政矣。彼所以一见其俗,遽许二人之贤,不复考察其政者,殆有说也。盖善政未必能移薄俗,美俗犹足以救恶政。自武而成,自成而康,历三世而商人利口,靡靡之俗未殄。自高而惠,自惠而文,历三世而秦人借锄,谇[5]语之俗犹存。以政而移俗,其难如此。汉氏之东,至于桓灵,其恶极矣。然政乱于上,而俗清于下,奸雄豪猾犹知畏义,未敢遽取焉。桓灵之时,汉禄已终矣。建安之际,复延数十年之祚者,非汉之力也,实流风遗俗扶持之力也。
“注释”
[1]觇:观察。
[2]单父:地名。
[3]子贱:孔子的弟子,受到孔子的称赞,是个贤能之士。
[4]中牟:地名。
[5]谇:责难。
“译文”
在朝廷观察政治,在民间观察风俗。要观察一个国家的政治,民间不如朝廷;要观察它的风俗,朝廷不如民间。政治所触及的肤浅,风俗所维持的深厚。这就是考察别人国家的人没有不把民间放在朝廷之前的原因。进入单父的民间看到放生鱼儿,就知道子贱的贤能了。进入中牟民间,看见野鸡都很温驯,那么就知道鲁恭侯的政治了。那些人之所以一看到他们的风俗,就马上赞许这二人的贤能,不再考察他们的政治,应该有个原因。因为善政未必能使下层的风俗改变,好的风俗却足以挽救暴政。从周武王到周成王,从周成王到周康王,经过了三代,但商代的遗民还喋喋不休,萎靡的风俗还没有消灭干净。从汉高祖到汉惠帝,从汉惠帝到汉文帝,经历了三代,然而秦朝的遗民还想暴动,谩骂的风俗还存在。用政治改变风俗,就是如此困难。东汉的时候,到了汉灵帝,他的罪恶已经到了极点了。然而上面政治混乱,但下面风俗淳朴,奸诈的豪杰还知道害怕礼义,不敢突然篡权。汉桓帝、汉灵帝的时候,汉朝的气数已经尽了。建安的时候,还延续了几十年命数,不是汉朝的力量,是遗留下来的风俗扶持的力量。
“原文”
彼觇国之兴亡者,不占诸风俗,尚谁占耶?齐仲孙湫来省[1]鲁难,其反命[2]也,齐侯问曰:“鲁可取乎?”曰:“不可。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呜呼!仲孙湫之所谓秉周礼者,果谁欤?闵公,鲁君也;哀姜,君母也;庆父,大臣也;闵公生甫[3]八年,固未识所谓周礼。若哀姜,则弃位而姣。若庆父,则弑逆之贼,凡周礼之大禁,举犯之矣。观鲁之朝,三网沦,九法斁,指何物以为周礼耶?吾是以知仲孙湫之观鲁,不观其政,而观其俗也。
鲁自周公、伯禽[4]以来,风化浃洽[5],其民耳濡目染,心安体习,无适而非周礼者。揭[6]于观[7],藏于府,讲于泮宫[8],流于洙泗[9],被[10]于弦歌,形于冠服,郁郁[11]乎,其文也!洋洋[12]乎,其声也!井井乎,其有条也!虽经哀姜庆父之难,能易其主而不能易其礼,能夺其权而不能夺其俗。举鲁国之俗,皆秉周礼。其为恶者,独哀姜庆父二三人耳。寡不胜众,安得而败乎?此所以鲁祀既绝而复续,哀姜庆父之势亦已成而复倾也。仲孙湫可谓妙于觇国矣。
“注释”
[1]省:省察,观察。
[2]反命:回命,回去报告。
[3]甫:才,刚刚。
[4]周公、伯禽:伯禽为周公之子,都是鲁国的先祖。
[5]浃洽:和洽。
[6]揭:张贴。
[7]观:宫殿前的高大建筑。
[8]泮宫:鲁国宫殿名。
[9]洙泗:洙水流域和泗水流域,为孔子和孟子的故乡,乃文物鼎盛之地。
[10]被:遍及。
[11]郁郁:兴盛貌。语本《论语·八佾》:“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12]洋洋:盛大,浩大。
“译文”
那些观察国家兴亡的人,不从风俗中去占测,还要占测什么呢?齐国的仲孙湫来省察鲁国的祸难,他回去报告,齐侯问道:“鲁国可以攻取吗?”回答说:“不可以。鲁国还秉持着周礼。周礼,是国家的根基。我听说,国家要灭亡的时候,根基一定会颠覆,然后枝叶跟着颠覆。鲁国还没有丢弃周礼,不可以动它。”呜呼!仲孙湫所谓的秉持周礼的人,到底是谁呢?鲁闵公,是鲁国国君;哀姜,是鲁国国君的母亲;庆父,是鲁国大臣;鲁闵公刚刚八岁,当然不知道所谓的周礼。至于哀姜,是丢弃名位而施妖媚的人。至于庆父,则是篡逆的叛贼,所有周礼中的大禁,都冒犯了。看鲁国的朝廷,各种纲常制度沦丧,法律松弛,所指的周礼是什么东西呢?所以我知道仲孙湫观察鲁国,不是观察它的政治,而是观察它的风俗。
鲁国从周公、伯禽以来,风俗和洽,它的百姓耳朵经常听到,眼睛经常看见,内心安乐,身体习惯了,到处都是周礼。张贴在台观前,收藏在府库里,在泮宫讲习,在洙泗之间流传,遍及管弦和歌唱,表现在服饰上,兴盛呀,它的文化制度!浩大呀,它的声音!很整齐呀,它的有条理!虽然经过了哀姜、庆父的祸难,能改变它的国君但不能改变它的礼仪制度,能夺取它的政权却不能夺取它的风俗。整个鲁国的风俗,都秉持周礼。那些作恶的人,只不过是哀姜、庆父两三个人而已。少不胜多,怎么能够使它衰败呢?这就是为什么鲁国的祭祀断绝了又续上了,哀姜、庆父的势力已经成功了又被颠覆的原因。仲孙湫可以说是很会观察一个国家。
“原文”
周公、伯禽培[1]其风俗于数百年之前,而效见于数百年之后,其规模远矣哉!子孙之不能常贤也,国之不能常安也,法之不能常善也,固也,虽圣人亦未如之何也。是数者,既未如之何,独有养其礼义之风俗以遗后人,使衰乱之时,犹可恃之以复振,四邻望之而不敢谋。其虑后世亦深矣!世之弊精神于簿书、期会、视风俗为迂阔者,果足以知此哉?鲁之风俗能存鲁于既坏之馀,盛矣!苟鲁之此君,当闲暇时,因已成之风俗,加以政事,则其治孰能干之耶?救已坏之政,甚难;因已成之俗,甚易。今风俗尚能救政事之疵,而政事反不能因风俗之美,是风俗不负鲁,而鲁其负风俗也。悲夫!
“注释”
[1]培:培植,培养。
“译文”
周公、伯禽在几百年前培植它的风俗,而它的效果在数百年之后被看到,它的规模很久远啊!子孙不能一直都很贤能,国家不能长久地安稳,法律不能永远都很完善,这是必然的,即使是圣人对此也是没有办法的。这几点,既然没有办法,只有培养它的礼义风俗,留给后人,使得在衰乱的世代还可以再以此为依靠复兴振作,邻国看到了但不敢算计它。他们为后世忧虑得可以说很深远了!世间在文件和会议上浪费精力而把风俗看成迂阔的人,真的能够知道这些吗?鲁国的风俗能在国家政治败坏的时候还留存,真是兴盛啊!如果鲁国的国君在这闲暇的时候,借助已经形成的风俗,加上政事,那么他的兴盛谁能冒犯呢?挽救已经败坏的政治,很难;依靠已经形成的风俗,很容易。现在风俗还能够挽救政治的瑕疵,然而政事却反而不能依靠良好的风俗,这是风俗不辜负鲁国,而鲁国辜负了它的风俗。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