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闵公元年,管仲告诉齐桓公说安逸享乐像鸩毒一样,不应当留恋。管仲说这句话本来是要说明华夷之辨,认为夷狄不当亲近,华夏应当亲近,接着顺带说出这句话。
东莱先生只是借管仲这句话展开自己的议论。
“原文”
以言警世者,不可为骇世之论。骇世之论本欲天下之畏,而适以起天下之疑。有是恶则有是祸,吾恐正言之,未足以警动流俗也。于是甚言其祸,务使可怪可愕,以震耀一时之耳目,抑不知闻者骇吾言,将退而徐求其实,见其祸未至于是,则吾说有时而穷。
管仲告齐桓公之言曰:“宴安鸩[1]毒,不可怀也。”鸩入人之口,裂肝腐肠,死不旋踵[2]。宴安虽败德,其祸岂遽至如是之烈哉?仲之言殆过其实也。意者仲有警世之心,而不免于骇世之病欤?非也。以吾观之,谓仲恐骇世而未敢尽言其实,则有之矣。安得反谓之过其实乎?使仲果尽言其实,则世将愈骇矣。毒之杀人多者深乎?抑杀人寡者深乎?无[3]愚智,无老幼,皆知杀人多者之毒深也。世之死于鸩者,千万人而一人耳;死于宴安者,天下皆是也。
“注释”
[1]鸩:剧毒。
[2]旋踵:回身,形容时间短。
[3]无:无论。
“译文”
以言语警告世人的,不应当有那些惊世骇俗的议论。惊世骇俗的议论本来是想让天下人害怕,但恰好引起了天下人的怀疑。有罪恶就有祸害,我恐怕正面说出来,不足以惊醒、触动一般的人。于是加重说其中的祸害,一定要让它使人感到怪异和害怕,想使人听了震惊,看了警觉,但却不知道听到的人对我的话感到害怕,将会回去推求其中的真实情况,发现所说的祸害并没有到这种地步,那么我的话就会有说不下去的时候。
管仲告诉齐桓公说:“安逸享乐是鸩毒,不应当留恋。”鸩毒进入人的口中,肝脏断裂,肠子腐烂,立即丧命。安逸享乐虽然会败坏道德,它们的祸害难道会突然变得这么剧烈吗?管仲的话大概超过了实际情形了。想来管仲有惊醒世人的心思,因而他有不免于惊世的毛病吧?不是。在我看来,说管仲恐怕惊吓到世人而不敢全部说出来,却是有的,怎么能说他言过其实呢?假使管仲真的全部说出实情,那么世人将更加害怕了。杀害很多人的毒药厉害,还是杀害人少的毒药厉害?无论愚蠢聪明,无论年老年幼,都知道杀害人多的毒性就深。世上死于鸩毒的,千万个人中只一人而已;死于安逸享乐的人,到处都是。
“原文”
然则,宴安之毒,其视鸩毒奚啻十倍耶?宴安之毒,至惨至酷,无物可譬,仲姑就世之所畏者为譬耳。地之于车,莫仁于羊肠[1],而莫不仁于康衢[2]。水之于舟,莫仁于瞿唐[3],而莫不仁于溪涧。盖戒险则全,玩平则覆也。生于忧勤,死于宴安。厥理明甚,人所以不知畏者,特习之而不察耳。端居[4]之暇,尝试思之使吾志衰气惰者谁欤?使吾功隤[5]业废者谁欤?使吾岁月虚弃者谁欤?使吾草木同腐者谁欤?使吾纵欲忘反而流于恶者谁欤?使吾弛备忘患而陷于祸者谁欤?自弃之根,皆宴安之为也。是宴安者,众恶之门。以贤入者,以愚出。以明入者,以昏出。以刚入者,以懦出。以洁入者,以污出。杀身灭国,项背相望,岂不甚可畏耶?
“注释”
[1]羊肠:羊肠小道,小路。
[2]康衢:大道。
[3]瞿唐:瞿塘峡,以危险著称。
[4]端居:平居,平时。
[5]隤:退,败。
“译文”
既然如此,那么安逸享乐的毒性比起鸩毒来何止十倍呢?安逸享乐的毒性,最惨烈最严酷,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喻,管仲姑且拿世人所害怕的东西作比喻而已。对于行车的地面来说,没有比羊肠小道更仁慈的了,没有比康庄大道更为不仁慈的。对于行舟的水面来说,没有比瞿塘峡更仁慈的了,没有比小小的溪流更为不仁慈的了。因为在危险处保持戒备就可以安全了,在平坦处掉以轻心就会被颠覆。在忧患勤劳中生存,在安逸享乐中死亡,这个道理非常明白,人们之所以不害怕,只不过是习惯了而没有觉察到罢了。平时闲暇的日子,曾尝试着思考,使我的意志衰弱志气堕落的是谁呢?使我的功绩败退成就废弃的是谁呢?使我岁月虚度的是谁呢?使我和草木一同腐烂的是谁呢?使我放纵欲望忘记返回而流入罪恶的是谁呢?使我放松警惕忘记祸患而陷入祸患的是谁呢?自暴自弃的根源,都是安逸享乐。所以安逸享乐是各种罪恶的大门。带着贤能进去的,带着愚蠢出来。带着明白进去的,带着昏聩出来。带着刚毅进去的,带着怯懦出来。带着洁净进去的,带着污秽出来。自身被杀,国家灭亡,一个接一个,难道不是很可怕吗?
“原文”
呜呼!世之招祸者,祸虽不同,同发于宴安,未尝有二毒。世之致福者,福虽不同,同出于忧勤,未尝有二涂。宴安,人所爱也;忧勤,人所憎也。爱其所憎,而憎其所爱,则几[1]矣。宴安,人所趋也;忧勤,人所避也。趋其所避,而避其所趋,则几矣。虽然君子之耳目鼻口与人无异也,其爱憎趋避亦与人无异也,苟众人之所谓宴安者,果可乐,则君子先据之矣。其所以去彼而取此者,见众人之宴安,放肆偷惰,百殃[2]并集,其心焦然不宁,乃忧勤之大者耳。君子外虽若忧勤,中有逸乐者存,自强不息,心广体胖,无人非,无鬼责,其安殆若泰山而四维之也。然则善择宴安者,谁如君子哉?故自众人之宴安言之,则当曰:宴安鸩毒不可怀也;自君子之宴安言之,则当曰:宴安良药不可忘也。药之与毒曷尝有定名哉?
“注释”
[1]几:差不多。
[2]殃:难。
“译文”
呜呼!世上招来祸患的人,祸害虽然不一样,但都是由安逸享乐而引发,不曾有第二种毒药。世上招致福气的人,福气虽然不一样,但都是由忧患勤劳而引发,不曾有第二种道路。安逸享乐是人们所爱好的;忧患勤劳是人们所憎恶的。爱那些憎恶的,憎恶那些所爱的,那才差不多了。安逸享乐是人们所追求的;忧患勤劳是人们所逃避的。追求那些所逃避的,逃避那些所追求的,这还差不多。虽然如此,君子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所爱好憎恶追求逃避的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众人所谓的安逸享乐果真很快乐,那么君子早就占据了。他们之所以放弃那些而追求这些,是看见众人安逸享乐,放纵肆虐,偷安堕落,各种灾难都聚集了,他们的心焦躁不安,这不过是更大的忧患勤劳罢了。君子外表虽然像是忧患勤劳,但其中存有让人快乐的东西,让人坚强不止,心胸宽广,体态安闲,没有别人非难,没有鬼神责难,他们的享乐就像四面维系着的泰山一样。既然这样,那么善于选择安逸享乐的,谁比得上君子们呢?所以从众人的安闲享乐来说,就应当说:安闲享乐和鸩毒一样不可留恋;从君子的安闲享乐来说,就应当说:安闲享乐如良药一样,不能忘怀呀。良药和毒药何尝有固定的名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