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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4 齐鲁战长勺(庄公十年)士蔿谏晋侯伐虢(庄公二十七年)

“左传背景”

庄公十年,齐国讨伐鲁国。鲁庄公即将迎战,这时曹刿求见。曹刿问鲁庄公凭借什么作战,鲁庄公分别说自己有什么好东西都会与人分享以及自己祭祀祷告的时候都很忠诚,曹刿认为这些还不够。庄公说自己断案很认真,按实际情况办事,这时曹刿认为可以凭借这个和齐国打一仗。

庄公二十七年,晋国的士蔿劝谏晋侯讨伐虢国,但可以让虢公小胜,使他骄傲自满,厌弃自己百姓,这时就可以灭掉虢国。结果晋侯在僖公五年把虢国灭掉了。

东莱先生主要议论依靠什么作战,而不是战争本身。

“原文”

迂儒之论,每为武夫所轻。钲[1]鼓震天,旌旄[2]四合,车驰毂击,百死一生,而迂儒曲士乃始缓视阔步,诵诗书、谈仁义于锋镝矢石之间,宜其取踞床溺冠[3]之辱也。

鲁庄公与齐战于长勺,两军相望,此为何时,而以听狱用情对曹刿之问战,何其迂阔而远于事情耶!是言也,持以语宋襄、陈余[4],则见许矣;持以语孙武、吴起,则见侮矣。彼曹刿遽以一战许之。意者刿亦迂儒曲士之流欤?观其从庄公战,以我之盈乘齐之竭,以我之整逐齐之乱。机权韬略与孙武吴起并驱争先,初非宋襄、陈余侪[5]匹也。使庄公之言诚迂阔而不切事情[6],岂足以动刿之听耶?

“注释”

[1]钲:一种打击乐器,这里指战鼓。

[2]旌旄:战旗。

[3]踞床溺冠:指汉高祖刘邦取笑儒士,他桀骜地坐着洗脚接待儒士,甚至把尿倒进儒士的帽子里。事见《史记·高祖本纪》。

[4]宋襄、陈余:宋襄公,春秋时宋国君主。与楚国的泓水之战因为他墨守成规而惨败。陈余,秦代魏地名士,参与秦汉之际的战争,最后被刘邦手下的韩信杀害。二人都是历史上以迂阔而导致兵败之人。

[5]侪:辈。

[6]事情:事情的真实情况。情:真实。

“译文”

迂阔儒士的议论常常被武夫所轻视。战鼓敲起来的时候,响声震天,战旗四面八方向一个地方会合,战车飞驰,车轮旋转,相互撞击,死伤无数,存者无几,然而迂阔的儒士才开始慢慢地踏着阔步观察着,在锋锐的箭头和飞动的石块之间诵读诗书,谈论仁义,他们真应该得到傲慢的对待甚至帽子被人灌了尿的侮辱。

鲁庄公和齐国在长勺作战,两国军队可以互相看见,这是什么时候了,还以按真实情况断案这类的话来回答曹刿提出的凭借什么作战的问题,怎么如此的迂阔而远离事实啊!这样的话,拿去告诉宋襄公、陈余,那会被他们称道的;拿去告诉孙武、吴起,那就会被侮辱了。他曹刿居然可以凭借这样的一句话同意开始一次战争。人们猜测,曹刿也是迂阔的儒士之辈吗?看他跟从鲁庄公一块作战,凭借我方的士气旺盛,袭击齐国士气的衰竭,依据我方的整齐,攻击齐国的混乱。他的机变权宜和文韬武略,可以和孙武、吴起并驾齐驱,互较高下了,本不是宋襄公、陈余等人可以比的。假使鲁庄公的话确实迂阔而不切合事实,怎么能够打动曹刿的耳朵呢?

“原文”

其所以深赏而亟[1]许之者,殆[2]必有说也。马之所以不敢肆[3]足者,衔辔束之也;臣之所以不敢肆意者,法制束之也。衔辔败然后见马之真性,法制弛然后见民之真情。困之不敢怨,虐之不敢叛者,劫于法制耳。大敌在前,抢攘骇惧,平日之所谓法制者,至是皆涣然而解散矣。法制既散,真情乃出。食马之恩[4],羊羹之怨[5],恩恩怨怨,各肆其情,以报其上。苟非暇豫[6]之时,深感固结于法令之外,亦危矣哉!

凡人之易感而难忘者,莫如窘辱怵迫之时。子羔为卫政,刖人之足。卫乱,子羔走郭门,刖者守门,曰:“于此有室。”子羔入。追者罢,子羔将去,谓刖者曰:“吾亲刖子之足,此乃子报怨之时也,何故逃我[7]?”刖者曰:“君之治臣也先,后臣以法,欲臣之免于法也,臣知之。狱决罪定,临当论刑,君愀然[8]不乐,见于颜色,臣又知之。此臣之所以脱君也。”盖人方在缧绁[9]之中,锱铢[10]之施,视若金石[11];毛发之惠,视若邱山。子羔,一有司耳,徒有哀矜之意,初无哀矜[12]之实,其遇寇难,人犹且报之。若是,况庄公君临一国,小大之狱,皆必以情;及其遇寇,人之思报,岂子羔比耶?

“注释”

[1]亟:程度副词,表示急忙,快。

[2]殆:应该。

[3]肆:放肆,放纵。

[4]食马之恩:误吃了国君的骏马因而心存恩情。见《吕氏春秋》卷八:“昔者秦缪公乘马而车为败,右服失而埜人取之。缪公自往求之,见埜人方将食之于岐山之阳。缪公叹曰:‘食骏马之肉而不饮酒,余恐其伤女也!’于是遍饮而去。处一年,为韩原之战,晋人已环缪公之车矣,晋梁由靡已扣缪公之左骖矣,晋惠公之右路石奋投而击缪公之甲,中之者已六札矣。埜人之尝食马肉于岐山之阳者三百有余人,毕力为缪公疾斗于车下,遂大克晋,反获惠公以归。”

[5]羊羹之怨:羊羹分配不均而心存怨恨。见《战国策》卷三十三:“中山君飨都士,大夫司马子期在焉。羊羹不遍,司马子期怒而走于楚,说楚王伐中山,中山君亡。”

[6]暇豫:闲暇,平时。

[7]逃我:使我逃走。

[8]愀然:忧愁的样子。

[9]缧绁:缧和绁都是捆绑犯人的绳子。

[10]锱铢:细小。

[11]金石:金属和石头,这里是偏义复词,专指金,特指金子。

[12]哀矜:哀怜。

“译文”

他之所以深深赞赏并且很快许诺了战争,应该必定有个说法。马之所以不敢放开蹄子,是因为嚼子和马辔束缚着它;臣下之所以不敢任意而行,是因为有法制束缚他。嚼子和马辔断了然后才看见马的真性,法制松弛了然后可以看见百姓的真情。使他困顿而不敢怨恨,虐待他而不敢反叛,是因为被法制威逼而已。大敌当前,抢夺攘取,惊慌恐惧,平日所谓的法制,到这个时候都松散了。法制已经解散,真情就出现了。误吃了国君的骏马因而心存恩情,羊羹分配不均而心存怨恨,恩恩怨怨,都发泄自己的感情,都来回报它们的主上。如果不是平时深深感到被约束在法制命令之外,就会很危险啊!

人们都容易感慨而难以忘记的,没有比得上受到窘迫侮辱和威吓迫害的时候。子羔在卫国为政的时候,砍断了一个人的脚。后来卫国变乱,子羔从城门逃跑,断了足的那个人守城门,说:“这里有个屋子。”子羔进去了。追的人退去了,子羔将离去,对断了脚的那个人说:“我亲自砍断了你的脚,这正是你报仇的时机,为什么帮我逃走?”断足者回答:“你先是治理我,后来才对我施法,是想要我免于法制的追究,这我知道。案情已经判决,罪行裁定了,临到施刑的时候,你闷闷不乐,从脸色上可以看出来,这我又是知道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帮助你逃脱。”大概人们在牢狱中的时候,给他一点点施舍,就看作是金子一样宝贵,毛发一样轻微的恩惠,看作是山丘一样重大。子羔只不过是一个官吏而已,只有哀怜的想法,本没有哀怜的实际行动,他遇到仇寇的追难,人家还报答他。如果这样,更何况鲁庄公是一个国家的国君,大大小小的案情,都必定按照事实审判;等到他遇到仇寇,人家想着报答他,难道是子羔能够比得上的?

“原文”

狱,死地也;战,亦死地也。昔居死地尝受其赐,今安得不赴死地以答其赐哉?民既乐为之死,则陷坚却敌,特馀事耳。庄公之言,吾见其切,而不见其迂也。吾尝论古人之言兵与后人之言兵,邈[1]然不同。曹刿问:“何以战?”公始对以惠民,刿不以为然。则对以事神,刿又不以为然。则对以听狱。三答曹刿之问,略无片言及于军旅形势者,何耶?盖有论战者,有论所以战者。军旅形势者,战也;民心者,所以战也。二者犹泾渭之不相乱,河济之不相涉。问所以战,而答之以战,是问楚而答燕也。

“注释”

[1]邈:远。

“译文”

监狱是死地,战场也是死地。过去在死地受过他的恩赐,现在怎能不舍生忘死地报答他的恩赐呢?百姓既然乐意为他牺牲,那么攻陷坚固的城池,打退敌人,只不过是小事而已。鲁庄公的话中,我感受到他的真实恳切,而不认为他很迂阔。我曾经议论过古人论兵和后人论兵有很大的不同。曹刿问:“凭什么作战?”鲁庄公开始以对百姓有恩惠应对,曹刿不以为然。就以侍奉鬼神的事来应对,曹刿又不以为然。于是以决断案情来应对。三次回答曹刿的问题,没有片言只语谈到军事和作战形势上,这是为什么?大概有讨论战争的人,有讨论以什么作战的人。军事和作战形势,这是战争本身;民心,是用来作战的根据。这二者就像泾渭一样分明,不相混乱,像黄河与济水一样不相牵涉。问以什么作战,而以战争本身来回答,这是问楚国却回答燕国。

“原文”

晋士蔿谏晋侯伐虢,亦曰:“虢公骄,若骤胜,必弃其民。”夫礼乐慈爱,战所畜也,虢弗畜也,亟战将饥。当时之论兵者,每如此。鲁庄公、晋士蔿在春秋时,未尝以学术著名,而所论钩深致远,得战之本,岂非去古未远,人人而知此理耶?唐柳宗元号为当代儒宗,其论长勺之役,乃谓:“徒以断狱为战之具,吾未之信。”乃历举将臣、士卒、地形之属。宗元之所言,皆所谓战,而非所以战也。

吾是以知春秋之时,虽不学之人,一话一言,有后世文宗巨儒所不能解者也,况当时所谓有学术者耶?况上而为三代,为唐虞者耶?新学小生区区,持私智之蠡[1],而欲测古人之海,妄生讥评,聚讼不已,多见其不知量也。

“注释”

[1]蠡:用瓠做的瓢。

“译文”

晋国士蔿劝谏晋侯讨伐虢国,也说:“虢公骄傲,如果突然赢了,必定会厌弃他的百姓。”礼乐和慈爱是作战应当储备的,虢国不去储备,急急忙忙地作战就会有饥荒。当时谈论战争的人,都是这样。鲁庄公、晋国士蔿在春秋的时候,不曾以学术闻名,但所谈论的很深刻高远,得到了作战的根本,难道不是离上古不远,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吗?唐代的柳宗元号为当时的一代儒学宗师,他议论长勺之役,却说:“只以断案为作战的根据,我不相信这事。”于是历举将帅、功臣、士兵和地形之类。柳宗元所说的都是所谓的战争,不是作战的根据。

我因此知道春秋的时候,即使是不学习的人,一言一语,都有后世文宗巨儒所不能理解的智慧,更何况当时所谓的有学术的人呢?更何况向前推三代时为唐尧虞舜的呢?刚刚学习的小儒生,拿着装有自己一点点智慧的瓢,却想去测定古人智慧之海,狂妄地生发议论,不停地聚集争论,可见是多么地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