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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5 羽父弑隐公(隐公十一年)

“左传背景”

鲁惠公的两个儿子叫息姑、轨。鲁惠公钟意公子轨,但公子轨还年幼时鲁惠公就死了,公子息姑即位,是为鲁隐公。鲁隐公想等弟弟公子轨成年之后再把君位让给他。

鲁隐公十一年,公子翚(即羽父)向鲁隐公提议由自己杀掉公子轨,让鲁隐公名正言顺地一直做鲁侯,而自己则做鲁国太宰。没想到鲁隐公说他早就想把国君之位让给弟弟公子轨了,还说不久后就要派人去菟裘修宫室养老了。公子翚拍错马屁,怕将来公子轨即位后和自己过不去,连忙跑到公子轨那里去说鲁隐公的坏话,和公子轨定计要杀鲁隐公。鲁隐公未即位前,曾在与郑国的战斗中被俘,囚禁在尹氏家中,他贿赂了尹氏,在尹氏家的钟巫神主前结盟,一起逃回鲁国。所以鲁隐公经常去祭祀钟巫。这年的十一月,鲁隐公又去祭祀钟巫,住在寪氏宫中。壬辰这一天,公子翚派人刺杀了鲁隐公,公子轨即位为鲁桓公。鲁桓公和公子翚嫁祸于人,说寪氏弑杀了鲁隐公,派人攻打寪氏。而鲁隐公的葬礼也没有按诸侯的规制举行。

东莱先生一反常说,认为鲁隐公遭祸不是因为他的义,恰是因为他的义还不够彻底,不能真正无私无愧于心。人们行道义应该以一贯之,不能有丝毫懈怠,不能宽恕自己的过错。

“原文”

呜呼!败天下为义之心者,隐公之弑也。利者,人之所趋;义者,人之所惮。使为义而无祸,人犹且不肯为,况重之以祸乎?

隐公轻千乘[1]之国而推之桓公,桓公反不亮[2]其心而弑之。有甚高之节而罹甚酷之祸,世将指隐公为戒[3]而讳言义矣。是隐公之弑,非隐公之不幸,乃道义之不幸也。君子所恃以胜小人者,惟有福善祸淫之戒,仅可以动愚俗。既有隐公之变,则平日所恃以胜小人之具索然矣。此有志之士所以愤天道之无知,抚遗编而浩叹也。

“注释”

[1]乘:四匹马拉的车。千乘之国是大国。

[2]亮:通“谅”,体谅。

[3]戒:通“诫”。

“译文”

呜呼!挫退天下人行道义的心意的,是鲁隐公被臣子杀死的事情。利益,是人人追求的;道义,是人人忌惮的。即使行道义而没有灾祸,人们尚且不肯去做,何况又给它加上灾祸呢?

鲁隐公把鲁国这样的大国的政权看得很轻,想把国君之位推让给弟弟公子轨(后来的鲁桓公),公子轨反而不谅解他的心而杀了他。有非常高洁的节操而遭遇了非常残酷的灾祸,世人将把鲁隐公被杀的事作为诫训而忌讳谈道义了。这样一来,鲁隐公被杀的事情,并非鲁隐公的不幸,而是道义的不幸。君子所倚仗来战胜小人的,只有做善事导致幸福、为淫恶导致祸患的告诫,这告诫只可以撼动愚昧的乡俗之人。鲁隐公被杀的事变发生之后,那么平日里所倚仗的战胜小人的工具就完全没有了。这就是有志之士之所以愤慨天道无知,抚摸古人遗作而发出深远感叹的原因啊。

“原文”

吾之所闻则异于是焉。人皆以为隐公之弑败天下为义之心,吾独以为隐公之弑可以勉天下为义之心。是何耶?隐公之祸,非坐为义也,乃坐为义不尽耳。隐公逊国[1]之节,心甚明,迹甚显。当桓公幼弱之时,隐公苟有他志,微见风采[2],立可齑粉。桓公在隐公之掌握十有一年,不惟无纤芥之隙,又且长育而辅翼之。上有天,下有地,其心迹不可诬也。

“注释”

[1]逊国:让国,把国家推让给别人。

[2]微见风采:露出一点表情和颜色。见,通“现”。风采,表情和脸色。《汉书·王莽传》:“莽)欲有所为,微见风采,党羽承其旨意而显奏之。”

“译文”

我所听到的则跟上面这种论调不同。众人都以为鲁隐公被杀,挫退了天下人行道义的心。我却独独认为鲁隐公被杀,可以勉励天下行道义的心。这是什么道理呢?鲁隐公的灾祸,并非因为行道义,而是因为行道义不够彻底罢了。鲁隐公推让国君之位的节操,心思很明白,形迹很显著。当公子轨幼年弱小时,鲁隐公要是有别的志向,稍微显现出一点意思,公子轨就会变成粉末。公子轨在鲁隐公的掌握中有十一年,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嫌隙,鲁隐公还把他抚养成人并辅佐他。上有天,下有地,鲁隐公的忠心不可以被诬陷。

“原文”

所可恨者,特为义不尽,贪数年之权而去位不亟耳。惟其去位不亟[1],故贪慕顾惜之形见于外,羽父因得入杀桓公之谋焉。使隐公勇退高蹈之风凛然在人,则不仁者不敢至其墙,不义者不敢至其庐,况敢以戕杀之谋、狗彘[2]之行浼[3]我乎?今羽父敢对隐公明发戕杀之言而不忌,是隐公贪慕顾惜之形有以召之也。隐公尚不自警,方且告羽父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4]菟裘[5],吾将老焉。”将之一字,是隐公贪慕顾惜之心形于言者也。当授即授,何谓将授?当营即营,何谓将营?投机之会,间不容发,岂容有所谓将者耶?此所以招羽父之侮,起桓公之疑,而迄至于杀其身也。噫!隐公逊国之义,心如此之明,迹如此之显,秋毫不尽,遽受大祸,况心迹未如隐公之所见[6]者,其敢不自勉乎?以是知大恩与大怨为邻,大名与大辱为朋。隐公之于桓公,恩可谓大矣,少有不尽,遂变而为大怨;隐公之逊鲁国,名可谓大矣,少有不尽,遂变而为大辱。

“注释”

[1]亟:急切。

[2]彘:猪。

[3]浼:污染,玷污。

[4]营:营建。

[5]菟裘:城名。

[6]见:通“现”,显现出来,引申为明显。

“译文”

让人遗憾的只是鲁隐公行道义不够彻底,贪图握了数年的权柄而不赶快离开君位。只因为他没有赶快离开君位,所以他贪慕、顾念、爱惜君位的心情表露在外,羽父(公子翚)借此得以进献杀害公子轨的计谋。假使鲁隐公身上凛然有急流勇退、遗世高蹈的风范,那么不仁的人就不敢到他的墙边,不义的人不敢到他的居所,更哪敢拿杀害人的谋略、猪狗般的行为来玷污他呢?现在羽父敢对隐公明说杀死公子轨的言论而无避忌,这是鲁隐公贪慕、顾念、爱惜君位的心情表露在外而招来的。鲁隐公还不自我警醒,当他告诉羽父说:“因为弟弟公子轨年少,(所以我代为摄政),我将来要让位给他,我要到菟裘城去营建房室,我将要在那里养老。”“将”这一个字,正是鲁隐公贪慕、顾念、爱惜君位的心情表露在言语上啊。应当传位就马上传,说什么将要传位?应当去菟裘城营建房室就马上营建,说什么将要营建?利用时机,非常紧迫,怎么能允许有所谓的将要呢?这就是招来羽父的侮辱,引起公子轨的疑心,而终于到了杀害自己的地步的原因。唉!鲁隐公推让国君之位的心迹这么明白,痕迹这么显著,有一点儿没做彻底,就马上遭受了大祸,更何况心迹不如鲁隐公那样明显的人,他们敢不自我勉励吗?从这件事情可以知道大恩情与大怨恨离得很近,大名誉与大耻辱总相伴随。鲁隐公对于公子轨,恩情可以说是很大的了,但鲁隐公稍微有点儿做得不彻底,就变为大怨恨了;鲁隐公逊让鲁国国位,名誉可以说是很大了,但他稍微有点儿做得不彻底,就变为大耻辱了。

“原文”

然则君子之为义,夜以继日,不敢不用其极者,非特就义,亦所以避祸也。向无隐公之祸迫之,则为义者立一善,修一行,沾沾自足,怠而不复前矣。抑又尝反覆观之,隐公之祸,实生于自恕焉。隐公之心以谓,吾逊国之志,左右知之,卿士亦知之,国人知之,诸侯亦知之,吾终不有鲁国决矣。幸桓公之少,尚可偷安居位。少假岁月,然后脱屐而去之,人未必见责也。彼桓公无故而得一国,宁不能忍岁月之淹乎?然隐公虽自恕而不知桓公之不我恕也。人之欲自恕者,其可不鉴隐公之覆辙乎?隐公之祸,既可以激自怠之志,又可以破自恕之私。凡人之所以不能为义者,自怠耳,自恕耳。一经此变,二病俱瘳[1],荡荡平平之义路可以长驱而横骛[2]矣。故曰:勉天下为义之心者,隐公之弑也。

“注释”

[1]瘳:病愈。

[2]骛:乱跑,纵横奔驰。

“译文”

这样说来,君子对于道义,夜以继日,不敢不极力去做的原因,并非只是为了道义,也是为了避免灾祸啊。如果没有鲁隐公那种灾祸的逼迫,那么行道义的人,做一件善事、修一次德行,就得意满足,倦怠而不再前进了。

但我又曾经反复观察那件事情,鲁隐公的灾祸,实在是出自于他的自我宽恕啊。鲁隐公的心认为,我逊让国君之位的志向,左右的人知道,卿大夫士子们也知道,本国的人知道,各国诸侯也知道,我最终不会享有鲁国这是定了的。所幸公子轨年少,还可以偷偷地安心处在君位上。稍微再等些时候,然后脱掉屐鞋离开,别人未必责怪我。他公子轨无缘无故地得到一个国家,难道不能忍受一下岁月的淹留吗?可鲁隐公虽然自我宽恕却不知道公子轨不会宽恕他。想要自我宽恕的人,能不借鉴鲁隐公的覆亡之路吗?鲁隐公的灾祸,既可以激励自我倦怠的志气,又可以破除自我宽恕的私心。大概人之所以不能行道义,是因为自我倦怠、自我宽恕。一旦经历过此次变故,自怠、自恕的毛病就会痊愈,平平坦坦的道义之路可以长驱而纵横奔驰。所以说:勉励天下行道义之心的,是鲁隐公被杀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