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隐公十一年,郑国和息国之间发生争执。息国进攻郑国,两国在郑国境内作战,息军大败而归。君子认为息国将要灭亡了,因为它“不揣度德行,不衡量力量,不亲近亲戚,不明辨是非,不查获有罪,犯了这五条,还要去讨伐别人”。
东莱先生在这里讨论了弱小贫贱者如何自处的道理。他要人们把贫贱富贵当成身外事,安然处于贫贱困厄之中而保持内心的平和。
“原文”
居贱恶劳,居贫恶困,居难恶辱,皆祸患之招也。天下之理,贱不与劳期而劳自至,贫不与困期而困自至,难不与辱期而辱自至。是犹形影之相随,声响[1]之相应也。岂有形能离影,声能离响者乎?不知其不可离而欲离之,此所以连臂[2]而自投于祸患之网也。
君子以谓[3],劳者贱之常,困者贫之常,辱者难之常。彼其所以冒于祸患者,特不能处其常而已。自处于劳则在贱而安矣,自处于困则在贫而安矣,自处于辱则在难而安矣。处小国之道亦犹是也。处小国者,当卑,当逊,当忍耻,当屈身。岂不以弱者小国之常耶?
“注释”
[1]响:回声
[2]连臂:两臂相合,束手。
[3]以谓:认为。
“译文”
处于低贱而厌恶劳作,处于贫穷而厌恶困厄,处于苦难而厌恶耻辱,这些都是招来祸患的箭靶啊。天下的道理,低贱没有与劳作相约而劳作自己到了,贫穷没有与困厄相约而困厄自己到了,苦难没有与耻辱相约而耻辱自己到了。这就好像形体与影子相伴随,声音与回响相呼应。难道有形体能离开影子,声音能离开回响的吗?不知道它们不可分离而想要分离它们,这就是报着胳膊投进祸患的罗网。
君子认为,劳作是低贱时的常态,困厄是贫穷时的常态,耻辱是苦难时的常态。那些触冒了祸患的人,只不过是不能安处他们的常态罢了。安然自处于劳作当中,那么在低贱时就安定了;安然自处于困厄当中,那么在贫穷时就安定了;安然自处于耻辱当中,那么在苦难时就安定了。小国自处的道理也像这样。处于小国地位的,应当卑下,应当谦逊,应当忍耐耻辱,应当委屈自身。这难道不是因为微弱是小国的常态吗?
“原文”
息之为息,在春秋之时至微也。介乎大国之间,虽祗慄危惧犹恐不能自保,况敢与人争乎?当其与郑违言[1]之际,息侯盍自咎曰:“小大之不敌,天也;小国之见陵[2]于大国,亦天也。天实为之,吾其敢逆天乎?今乃不胜一朝之忿,忘其小而犯大,宜其自取覆败,而五不韪之责[3]皆萃[4]其身也。”然郑息俱有违言,郑之大不先加兵于息,息之小反先加兵于郑,何耶?盖小国之心常疑人之陵我,故忿心易生,此息师所以先动也。是心也,非特息侯为然。凡人之处于困厄穷弱之地,其最不平者,莫甚于人之陵我。吾将有以晓之。
当贵盛之时,人之奉我者,非奉我也,奉贵者也;当贫贱之时,人之陵我者,非陵我也,陵贱者也。奚[5]以知其然耶?使吾先贵而后贱,我之为我自若也。而奉我者遽[6]变而见陵,则回视前日之奉我者,岂真奉我乎?使吾先贱而后贵,我之为我亦自若也。而陵我者遽变而见奉,则回视前日之陵我者,岂真陵我乎?彼自奉贵者耳,我何为而喜?彼自陵贱者耳,我何为而怒?心者,我之心,固将治我之事也,何暇助[7]贵者之喜,助贱者之怒哉?
“注释”
[1]违言:言语相违悖,即发生口角。
[2]陵:侵犯,欺侮。
[4]五不韪之责:五条罪责,即“不揣度德行,不衡量力量,不亲近亲戚,不明辨是非,不查获有罪”。
[3]萃:聚集。
[5]奚:何处,哪里。
[6]遽:突然,仓促。
[7]助:帮助,替。《史记·窦皇后传》:“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
“译文”
息国在春秋时是极其微小的。身处大国之间,虽然胆战心惊、担忧恐惧还恐怕不能自我保全,更哪敢与人争斗呢?当息国与郑国言辞抵触时,息侯何不责备自己说:“小不能战胜大,这是天命;小国被大国欺凌,也是天命。天命这样,我怎么敢违抗天命呢?今天是不能克服一时的愤怒,忘掉自己的弱小而冒犯强大的,自己接受失败是适当的,而五个过失的指责都聚集于自身了。”然而郑国息国都违背了誓言,郑国强大而不先对息国发兵,息国弱小反而先对郑国发兵,是什么道理呢?大概小国的心理是常怀疑别人要欺凌我,所以愤怒之心很容易滋生,这是息国军队先发动的原因。这种心理,并不是只有息侯这样。但凡人处于困厄穷弱的境地,他最不能心平气和的,莫过于别人欺凌我。我将有理由证明这一点。
当我富贵昌盛时,别人奉承我,并非是奉承我,他们奉承的是富贵之人;当我贫贱的时候,别人欺凌我,并非是真的欺凌我,而是欺凌贫贱之人。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假使我先富贵后贫贱,我还是我。奉承我的人突然改变而欺凌我,那么回头看看以前奉承我的人,难道真的是奉承我吗?假使我先贫贱而后富贵,我还是我。而欺凌我的人突然改变而奉承我,那么回头看看以前欺凌我的人,难道真的是欺凌我吗?他们自行奉承富贵的人,我为什么要欢喜呢?他们自行欺凌贫贱的人,我为什么要愤怒呢?心,是我的心,本来只是要治理我的事。哪有闲暇来替富贵者喜悦,替贫贱者愤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