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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2 颍考叔争车(隐公十一年)

“左传背景”

隐公十一年,郑庄公打算攻打许国。五月十四日,在太祖庙内颁发武器,颍考叔与子都(公孙阏)争夺兵车,颍考叔挟起车辕就跑了。子都追赶他没追到,很生气。秋七月初一日,颍考叔在攻上许国城楼时抢先登城,子都在下面用箭射死了他。

隐公元年,颍考叔曾在郑庄公席上将肉留下带回给母亲吃,使郑庄公深受感动,并具体帮助庄公与母亲武姜相见,化解了他们母子之间的仇怨。

东莱先生认为,人禀受天地之间各种气,应该具备各种理。他批评颍考叔不能把先前的孝行一以贯之,推广到各个方面。

“原文”

理之在天下,犹元气之在万物也。一气之春,播于品物[1],其根、其茎、其枝、其叶、其华、其色、其芬、其臭,虽有万物而不同,然曷尝有二气哉?理之在天下,遇亲则为孝,遇君则为忠,遇兄弟则为友,遇朋友则为义,遇宗庙则为敬,遇军旅则为严。随一事而得一名,名虽至于千万,而理未尝不一也。气无二气,理无二理。然物得气之偏,故其理亦偏;人得气之全,故其理亦全。惟物得其偏,故莸[2]之不能为熏[3],荼[4]之不能为荠[5],松之不能为柏,李之不能为桃。各守其一而不能相通者,非物之罪也,气之偏也。至于人则全受天地之气,全得天地之理。今反守一善,而不能相推,岂非人之罪哉?

“注释”

[1]品物:各种事物。品,事物的种类。

[2]莸:一种臭草。

[3]熏:一种香草。

[4]荼:一种苦菜。

[5]荠:一种甜菜。

“译文”

“理”对于天下犹如元气对于万物一样。春日的气播撒于众多物种,根、茎、枝、叶、花、颜色、芳香、气味,即使有万种事物也找不到相同的,然而什么时候有过两种气呢?“理”对于天下,遇到双亲成为“孝”,遇到国君就成为“忠诚”,遇到兄弟就成为“友爱”,遇到朋友就成为“道义”,遇到宗庙就成为“崇敬”,遇到军旅就成为“严肃”。命名乃是随着事物的性质而得名的,名虽然有千万之多,但理从来都是只有一个的。气没有两种气,理也没有两样理。然而事物得到偏至的气,因而它的理也就会偏至;人因为得到全面的气的缘故,他的理也就全面。只因为事物得到偏至之气,所以臭莸就不能成为香熏,苦荼不能成为甜荠,松树不能成为柏树,李树不能成为桃树。各自固守自己的特性而不能相通,这并不是事物的罪过,而是由于气的偏具。至于人则领受了天地间全部的气,得到了天地间全部的理。如今反而固守仅有的一个方面的善,而不能把它推广开去,难道这不是人的罪过吗?

“原文”

颍考叔以孝闻于郑,一言而回庄公念母之心,其孝固可嘉矣。使考叔能推是孝而极之,则塞乎天地,横乎四海。凡天下之理,未有出于孝之外也。奈何考叔有是孝而不能推之?伐许之役,反争一车而杀其身,可胜惜哉!

其与庄公问答之际,温良乐易,何其和也!其与子都斗争之际,忿戾攘夺,何其暴也!一人之身,前后相反如此。当赐食之时,则思其亲;至授兵之际,独不思其亲乎?当舍肉之时,则思其亲;至挟辀[1]之际,独不思其亲乎?前则思之,后则忘之,是见亲于羹而不见亲于车也。

“注释”

[1]辀(zhōu):车辕。

“译文”

颍考叔以孝行闻名于郑国,他说的一席话回转了郑庄公思念母亲的心,他的孝行本是可以嘉奖的。假使颍考叔能将这种孝行推广到极致,那么孝就会充塞于天地,广播于四海。凡是天下间的理,没有超出孝行之外的。怎奈颍考叔有这种孝心却不能把它推广开来。攻打许国的战役,反而与子都争抢一辆兵车而害死了自己,真是太可惜呀!

他与郑庄公问答的时候,温柔善良、快乐平易,多么和谐啊!当他与子都争斗时,愤怒、乖戾、抢夺,又多么凶暴啊!同一人的身体,前后相反到了这种程度。当郑庄公赐食给颍考叔的时候,颍考叔就想到他的母亲;到了郑庄公授予武器的时候,颍考叔怎么就不想到他的母亲呢?当颍考叔把郑庄公赐的肉留起来时,思念他的母亲;到了抢夺兵车时,怎么就不思念到他的母亲呢?前面思念,后面却忘了,这是在肉羹面前才想起母亲,而在兵车面前就想不起母亲啊。

“原文”

苟考叔推事亲之敬为宗庙之敬,必不敢争车于太宫[1]矣;推事亲之肃为军旅之肃,必不敢挟辀于大逵[2]矣。惟其不能推,故始得纯孝之名,终不免犯斗狠、危父母之戒也。或曰:考叔之伐许,轻身以先登,岂亦不能推其孝乎?吾应之曰:争车者,私也,所以为不孝也;先登者也,所以为孝也。爱其身者,事亲之孝;忘其身者,事君之忠。忠孝岂有二道乎?曾子以战陈[3]无勇为非孝。则考叔之勇,正曾子所谓孝也。然考叔不死于先登之伤,而死于子都之射。死于私,不死于公,君子安得不责之乎?此吾所以深惜其不能推也。昔左氏尝举“孝子不匮,永锡而类”之诗以美考叔,自今观之,能舍肉而不能舍车,则其孝有时而匮矣;能化庄公而不能化子都,则其类有时而不能锡矣。考叔三复是诗,能无愧乎?左氏以此诗而美考叔之孝,吾请移此诗责考叔之非。

“注释”

[1]太宫:祖庙。

[2]大逵:大道。逵,通往各方的大道。

[3]陈:通“阵”,阵地。

“译文”

假使颍考叔将侍奉亲人的尊敬推广到宗庙的尊敬,必定不敢在太宫前争夺战车;把侍奉亲人的严肃推广到军旅的严肃,必定不敢在大道上挟制车辕了。因为他不能推广,所以开始得到了纯孝的名声,但终于还是不免触犯争斗发狠而危及父母的戒律。有人说:颍考叔攻打许国时,轻视自己的生命而率先登上城楼,难道不也是推广他的孝行吗?我回答说:争夺兵车是出于私心,所以是不孝;先登上城楼,是孝。爱惜身体的人以孝行侍奉亲人,忘掉自己身体的人以忠心侍奉国君。忠孝难道有两条道理吗?曾子说过在战阵中不勇敢是不孝。那么颍考叔的勇敢,就是曾子所说的孝。但是颍考叔没有死于率先登上城楼的伤,而死于子都射的箭。死于私,而不死于公,君子怎么能不责备他呢?这就是我深深惋惜他不能把孝行推广的原因啊。早先左丘明曾经举“孝子不匮,永锡尔类”的诗来赞美颍考叔,但今天看来,他能舍弃肉羹而不能舍弃兵车,那么他的孝有时是有穷尽的;他能感化郑庄公而不能感化子都,那么他的孝行有时是不能赐予同类的。颍考叔反复朗诵这首诗,能不觉得惭愧不敢当吗?左丘明用这首诗来赞美颍考叔的孝行,我愿意转用这首诗来责备颍考叔的过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