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宣公二年,郑国和宋国打仗,宋国的大夫狂狡和郑国人作战,郑国人陷入了井中,狂狡倒转自己的矛戟把郑国人救上来,结果反而被郑国人俘虏了。
此前僖公二十二年,宋襄公和楚国在泓作战,宋襄公也是因为“仁慈”而延误了战机,致使宋国败绩。宋襄公还认为“不杀害已经受伤的敌人,不俘获有了白发的敌人”。东莱先生批评了这种异端邪说,并讥刺了狂狡的愚昧行为。
“原文”
君子之与邪说辨也,不得已也。矞宇嵬琐[1],一世皆倾辨之,则吾道存,不辨则吾道丧,此其势,不得不与之辨也。世皆知其非,而吾犹辨焉,是得已而不已也。然天下之患,每自不辨始。一粟在地,有时而生;一说在世,有时而行,彼其说虽浅谬狂僻,夫人皆知其非,然要有是说存于世,今日弃之,安知他日无取之者乎?今日鄙之,安知他日无慕之者乎?君子徒见始之人不彼信也,遂不复置之齿颊间。抑不知是说在世,自根而芽,自芽而叶,浸长浸兴,日以滋大,百年之外,数传之余,终必误人而后止。吾是以知邪说果不可使有也。
宋襄公持“不重伤,不擒二毛”之说以败于泓,举国皆咎之,其说不足以移人可知矣。裹粮坐甲,固敌是求,非我杀彼,则彼杀我。当是之时,反欲纵敌以为仁,其迂暗至此,尚足与之辨乎?况国人皆知咎公,必无肯蹈其覆辙者,是襄公之说,适以自误而不足以误人,固君子之所不必辨也。
“注释”
[1]矞(yù)宇嵬琐:指奸诈卑鄙。矞宇,同谲宇,指奸诈。见《荀子·非十二子》:“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
“译文”
君子去和邪说争辩是不得已的事。对奸诈卑鄙的言说,一世的人都尽力去争辩,那么我们的道理就会保存,不去争辩,那么我们的道理就会丧失,这是其中的形势,不得不去和他们争辩。世人都知道那是错的,但我还要去争辩,这就可以停止而不停止了。但天下的祸患,常常从不争辩开始。一粒粟掉在地上,有时候会生长;一种论说留在世上,有时候会得到实行,那种论说虽然很浅陋错误,狂妄偏颇,人人都知道那是错的,但要是有这样的论说存留在世,现在放过它,怎么知道日后没有取用它的人呢?现在鄙视它,怎么知道日后没有仰慕它的人呢?君子只是看到开始没有人相信它,就不再去争辩了。却不知道这样的论说留在世上,从根发展到芽,从芽变成叶,渐渐生长旺盛,一天天壮大,百年之后,传了好几代,终究必定会迷误别人才罢休。我因此知道果真不可让邪说留存。
宋襄公持有“不杀害已经受伤的敌人,不俘获有了白发的敌人”的观点,因而在泓之战中失败了,全国人都怪罪他,他的论说不足以感发人,这是可以知道的。裹着粮食,坐在盔甲旁,本来是为了擒获敌人,不是我杀掉他们,就是他们杀掉我。在这个时候,宋襄公反而想放走敌人,做仁义的事情,他的迂阔暗昧到了这种地步,还值得和这样的人辩论吗?何况国人都怪罪了宋襄公,必定没有再肯重蹈宋襄公的覆辙的人了,所以宋襄公的言说,只可以迷误自己却不能够迷误别人,本来就是君子不必争辩的。
“原文”
三四世之后,乃有狂狡者,生长于宋,闻襄公之风而悦之。大棘之役,与郑人战,不忍郑人之入于井,倒戟而出之,反为郑人所获。祖襄公之余论,自取俘虏。然则襄公之说,近不能移当时之国人,远乃能误后世之狂狡,是知邪说不足以惑当时者,未必不能惑后世。君子之与邪说辨,其可以当时之从违为断乎?凡天地之间,有是物,必有嗜之者,有是说,必有从之者。动人之物不必真,动人之说不必异,昌歜[1]羊枣,品凡味劣,更千百年,未尝得俎豆于相梨橘柚[2]之间,忽有嗜之者,至终身不能忘。异端邪说之在天下,固有鄙陋乖误不足以欺愚眩众者,然安知世无偏好独向,若狂狡之于宋襄乎?
“注释”
[1]昌歜(chù):即菖蒲根,可佐食,也可入药。
[2]相梨橘柚:都是一些祭祀时上供的果品。
“译文”
三四个世代之后,却有狂狡这样的人,生长在宋国,听到了宋襄公的作风而很喜欢。在大棘作战的时候,和郑国人打仗,不忍心郑国人掉到井里去,把长戟的柄倒着伸到井里救郑国人出来,反而被郑国人俘获了。追从宋襄公的余论,自己导致了被俘。既然如此,那么宋襄公的论说,不能在近期迷惑当时的国人,却能在以后很远的时候迷惑狂狡,所以知道邪说不足以迷惑当世的人,未必不能迷惑后世的人。君子和邪说争辩,难道可以按当时人们的听从或违背来决断吗?凡天地之间,有这样的东西,必定有嗜好这种东西的,有这样的论说,必定有听从它的。使人心动的东西不一定是真实的,使人感动的论说不一定是很优异的,菖蒲和羊枣,品味起来普通低劣,经历了千百年,不曾和相梨、橘柚一同放在祭祀的俎豆中,忽然有嗜好它们的人,甚至终身不能忘记它们。存在于天下的异端邪说,本来鄙陋错讹,不足以欺骗迷惑天下人,但怎么知道世上没有偏偏喜欢向往它的,就像狂狡对待宋襄公这样?
“原文”
吾是以益知,异端邪说果不可存于世也。自道术既裂,异端邪说起如猬毛,所闻者可得而攻,所不闻者乌乎而攻之?所见者可得而攻,所不见者乌乎而攻之?今欲禽狝草芟,使无一说之存于世,难矣哉!曰:是不难其本,在正人心而已。孟轲氏出与诸子辨,独粗举杨、墨[1]一二家以例其余,同时如列御寇、庄周[2]者未尝问也;同时如申不害、商鞅[3]者未尝问也;同时如邹衍、公孙龙[4]者未尝问也。孟氏岂纵敌为吾道累哉?盖人心一正,则诐淫邪遁之辞歼荡无遗,固不待历诋而遍攻之也。一日既升,群阴皆伏;一雨既浃,群槁皆濡。牖牖而烛之,畦畦而溉之,则天之为天也盖劳。
“注释”
[1]杨、墨:杨朱和墨翟,前者主张“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后者主张“兼爱”、“非攻”。墨子学派是春秋战国时的显学。孟子曰:“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孟子·滕文公下》)。
[2]列御寇、庄周:皆为老庄学派。
[3]申不害、商鞅:法家人物。
[4]邹衍、公孙龙:前者为阴阳家,后者为名家。
“译文”
我因此更加知道,异端邪说果真不可存留在世上。自从道术被分裂以后,异端邪说就像刺猬毛一样兴起,能听到的可以辩驳,听不到的怎么辩驳呢?能看到的可以辩驳,看不到的怎么辩驳呢?现在想彻底剪灭这些异端邪说,使它们没有一个留存在世上,是很困难的啊!回答是:从根本上来说是不难的,在于端正人心而已。孟子出现后,和诸子争辩,惟独列举杨朱、墨子这一两家来类比其他各家,对同时代的像列御寇、庄周等人没有过问;对同时代的像申不害、商鞅等人没有过问;对同时代的像邹衍、公孙龙等人没有过问。孟子难道是放过敌人来作为我们道理的拖累吗?大概是人心一旦端正了,那么那些怪谲淫乱、邪恶偏执的言论就会被消灭,荡然无存了,本来就不需要一个一个地责骂和攻击。一个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各种阴暗就藏起来了;一次雨水已经流下了,各种枯槁都湿润了。一个个地打开窗户来照亮,一畦畦地来灌溉园地,那么作为上天来说,这样做也太劳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