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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4 狼瞫死秦师(文公二年)

“左传背景”

文公二年,秦穆公派兵讨伐晋国,在彭衙作战。此前,狼瞫凭借自己的勇武当上了车右。但是先轸在此次战役中废黜了狼瞫车右的职务。于是狼瞫很愤怒,奋不顾身冲向秦军,而后晋军跟上狼瞫,大败秦军。但是狼瞫也死在了秦军里。《左传》对狼瞫表示了赞扬。

但是,东莱先生认为狼瞫的行为实际上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武,以便羞辱先轸,死非其宜。

“原文”

誉人之所毁者,未必皆近厚也。毁人之所誉者,未必皆近薄也。然君子常欲求善于众毁之中,而不忍求恶于众誉之外。是文毁为誉者,君子之本心。变誉为毁者,要非君子之得已也。狼瞫之死,左氏之所誉也。自左氏既誉之后,更千百年,大不见排于君子,小不见嗤于众人,共相保持其名。何至于今日,我乃一旦抉[1]其隐,发其匿,堕毁其千百年所保持之名,是岂君子之所忍耶?

瞫为戎右[2],先轸不知其勇而黜之。瞫不死于先轸,而死于秦师,抑其怒于私雠,发其怒于公战,是固世所共誉也。苟以正义责之,则瞫在所毁,不在所誉,何也?瞫怒先轸不知其勇,其死于秦者,所以彰先轸之不知人也。名则忠晋,而实愧先轸[3]也。

“注释”

[1]抉:挖,挖掘。

[2]戎右:战车右边的护卫。

[3]愧先轸:使先轸感到愧疚。

“译文”

赞誉别人所毁谤的,未必都是接近厚道。毁谤别人所赞誉的,未必都接近浇薄。但是君子常常想在众人的毁谤中寻找善行,而不忍心在众人的赞誉之外寻找恶行。这样,文饰毁谤,使之变成赞誉,是君子的本心。把赞誉变为毁谤,总的来说是君子不得已的。狼瞫的死,是左丘明所赞誉的。从左丘明赞誉之后,经历了一千多年,大的方面,没有被君子排斥,小的方面,也没被众人嗤笑,一同保持他的名声。为什么到了现在,我却突然挖掘他的隐衷,揭发它的匿情,使他千百年来所保持的名声毁掉,这难道是君子所忍心做的吗?

狼瞫作为战车右边的护卫,先轸不知道他勇敢而把他废黜了。狼瞫没有死在先轸手中,而是死在秦国的军队里,在私人仇恨中抑制住自己的仇恨,在公家的战争中把愤怒爆发出来,这固然是世人所共同赞誉的。如果用正义来要求他,那么狼瞫应到受毁谤,不应当受到赞誉,为什么呢?狼瞫对先轸不了解自己的勇敢而感到愤怒,他死在秦军中,就是为了显示先轸不知人。名声是忠于晋国,但实际上是让先轸愧疚。

“原文”

呜呼!是诚瞫过也。同于为过,有轻重焉,有小大焉。阳处父易贾季之班[1],先轸黜狼瞫之右,同是时也,同是事也,同是怨也,贾季则积其忿而杀阳处父;狼瞫则移其忿而死秦师。观贾季之狠,则知狼瞫之贤矣。虽曰不免于过焉,其轻重大小,非可与贾季并论也。自子文之无愠[2]而视狼瞫,则可责;自贾季之报怨而视狼瞫,则可嘉。君子之待狼瞫,当恕而不当严也。必严以正义责之,夺其忠晋之誉,而归以愧先轸之毁,何其责人无已耶?

“注释”

[1]阳处父易贾季之班:贾季怨恨阳处父调换了自己和赵盾的军职,于是把阳处父杀掉了,逃奔到狄国去了。事见文公六年。

[2]子文之无愠:楚国的子文毫无怨恨地把自己的官位让给成得臣。事见僖公二十三年。

“译文”

呜呼!这确实是狼瞫的过错。同样是过错,有轻重和大小之分。阳处父调换贾季的军职,先轸废黜狼瞫右车护卫,是同一个时代,同样的事情,同样的怨恨,贾季积蓄自己的怨恨而把阳处父杀掉了;狼瞫却转移自己的愤怒而死在秦国的军队里。看到贾季的凶狠就知道狼瞫的贤良了,虽然说不能免于过错,他的过错的轻重大小,不可以和贾季相提并论。从子文退让官位没有怨恨来看狼瞫,狼瞫是可以责备的;从贾季报复怨恨来看狼瞫,狼瞫是可以表扬的。君子对待狼瞫,应当宽恕而不应当严厉。必定要严厉地用正义来责备他,剥夺他对晋国的忠诚,而送给他有愧对先轸的毁谤,责备一个人怎么能如此没有休止呢?

“原文”

抑不知春秋诸臣,憾于黜免,肆其悖逆。因收秩而逐王者,吾于石速见之矣[1];因夺政而逐君者,吾于司寇亥见之矣[2]。孰肯如瞫死敌以愧人耶?使当时之臣,被黜免者皆如瞫死敌以愧人,则为国者,惟患愧人者之不多耳。苟诚多焉,邻敌外寇,将无容足之地矣。论者盍奖其死敌之功,而怜其愧人之情;勿探其愧人之情而掩其死敌之功也。吾故曰:君子之待狼瞫,当恕而不当严也。

“注释”

[1]因收秩而之王者,吾于石速见之矣:周惠王夺掉了石速的俸禄,石速就联合其他人谋反,把周惠王赶跑了。事见庄公十九年。秩,俸禄。

[2]因夺政而逐君者,吾于司寇亥见之矣:卫侯把司寇亥的政权夺去了,司寇亥就联合他人作乱,把卫侯驱逐了。事见哀公二十五年。

“译文”

却不知道,春秋时候的诸多臣子,由于怨恨自己被废黜,放纵自己的悖逆行为。因为被收回了俸禄而把君王赶出,这样的人我在石速身上看到了;因为权力被夺掉了而把国君赶走,这样的人,我在司寇亥身上看到了。谁肯像狼瞫一样死在敌国而让人感到羞愧呢?如果当时的臣子,被废黜的都像狼瞫一样死在敌国那里让人感到羞愧,那么治国的人,只担心让人羞愧的人不多啊。如果真的很多,邻近的敌国和外寇就没有立足之地了。议论的人何不奖励他死在敌国的功劳,而且哀怜他使人愧疚的心情,不要探究他那想要使人愧疚的心情而把他死在敌国的功劳掩盖了。我所以说:君子对待狼瞫应当宽恕,而不应当严厉。

“原文”

然瞫,烈士也,回犯上之气,而为狥国[1]之勇,虽未中节,要非常人之所能望也。待常人,当以常法待;非常人,不当以常法恕。常法也,所以待常人也。拊摩戏狎[2],所以待孩孺,加之成人则为侮。阔略优容,所以待乡邻,加之益友则为疏。苟以待常人之恕,而待非常之人,则恕之,适所以辱之也。以瞫之义烈,岂仆仆乞怜而求人之恕者耶?瞫虽往矣,吾想其心,必愿受人之责,而不愿受人之恕也。

“注释”

[1]狥国:同殉国。

[2]拊摩戏狎:抚摸嬉戏。

“译文”

但是狼瞫是一个刚烈的人,回转了冒犯主上的怒气,而做出了殉国的勇敢之举,虽然不合乎气节,总的说来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对待一般人就用一般的方法;对待不一般的人就不应当用一般的方法来宽恕。一般的方法是为了对待一般人的。抚摸嬉戏,是为了对待孩子,放到成人身上就成了侮辱。大方而安闲,是为了对待乡邻,放到好友身上就会觉得疏远。如果用对待一般人的宽恕来对待不一般的人,那么宽恕他恰恰是侮辱他了。凭着狼瞫这样的侠义刚烈,难道是琐屑地乞求怜悯让人宽恕的人吗?狼瞫虽然过去了,我想他的内心必定愿意受到别人的责备,而不愿意受到别人的宽恕。

“原文”

请得而备责之。人心当知所止[1],职当战则战,当守则守;职当先则先,当后则后。心止于事,事止于心,非可出其位也。惟各止其位,故冉有之用矛,不为雠齐[2];颜回之后至,不为惧匡[3];子思之守国,不为厚卫[4];曾子之避寇,不为畏越[5],皆止其所止而已矣。狼瞫前日为右,死敌可也。既不为右,固可以止。今乃无职,而侵在职者之忧,轻进而死于敌,则是心不止于事,而思出其位矣。思不出位,出位则邪。思之所法既邪,虽所成之功壮伟劲厉,外为人之所叹誉,而一心之间,实忿怼怨恨之所集也。当瞫赴敌之时,忿怼怨恨,交冲竞起,含毒而没,虽得千百年之虚誉,岂能救其心之扰哉?我实清渊,人以我为污渠,于我何损?我实丘垤[6],人以我为岱华,于我何加?君子当自观,吾之所以为吾者,如何耳?人之毁誉,何有焉?九原[7]可作,吾意狼瞫乐闻吾之言,未必不过于左氏之誉也。

“注释”

[1]人心当知所止:人心应当知道停留。止,停止,停留,留守,居止。

[2]冉有之用矛,不为雠齐:哀公十一年,冉有作为鲁国季氏的臣子带领军队,和齐国在郎作战,打败了齐国。

[3]颜回之后至,不为惧匡:孔子在匡地被围困,随行的人有的走散了,其中颜回后来才跟上了。

[4]子思之守国,不为厚卫:子思当时在卫国做官,所以义当保卫卫国。

[5]曾子之避寇,不为畏越:曾子,即曾参,孔子弟子,以孝闻名。越国侵略鲁国,曾子为了养父母而避越寇,但后来他曾经南游越国。

[6]丘垤(dié):小土堆。

[7]九原:九泉,即地下。作,起来。

“译文”

就请让我来完整地责备他吧。人心应当知道停留,职责是应当打仗就去打仗,应当防守就去防守;职责是应当冲在前面就冲在前面,应当靠后就靠后。内心根据事情而做出停留的判断,事情根据内心的判断而停止,不可以跳出各自的职位。正因为各自停留在自己的职位上,所以冉有操起戈矛,不是为了仇恨齐国;颜回到后来才跟上了孔子,不是因为害怕匡人;子思防守卫国,不是因为对卫国有很厚的感情;曾子躲避仇敌,不是因为畏惧越国,都是在自己应当停留的地方停留而已。狼瞫以前作为右边护卫,死在敌国是可以的。既然不再是右边护卫了,当然就可以停止这样做了。如今没有职位,却侵占了在职位的人的忧虑,轻易地进攻,死在敌国,这就是内心没有停留在份内的事情上,而是想着超出他的职位之外。思虑不能超出职位,超出了就会邪恶。心思所效法的既然邪恶,即使所成就的功劳很雄伟壮烈,表面上被人所感叹赞誉,但一颗心的里面,实际上聚集了怨恨愤怒。当狼瞫奔赴敌军的时候,怨恨和愤怒交互地升起,饱含着痛恨死去了,即使得到了千年的虚假荣誉,难道能够治疗他内心的扰乱吗?我实际是清澈的渊池,别人认为我是污秽的沟渠,对我有什么损失呢?我实际是土丘土堆,别人以为我是泰山华山,对我有什么增加呢?君子应当自我反观,我之所以是我,是怎样的呢?别人的毁谤和赞誉,和我有什么关系?假如可以从九泉之下起来,我猜测狼瞫乐于听到我这样的话,未必不超过左丘明的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