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文公十三年,晋国的六卿很害怕随会在秦国为秦国人出谋划策,很想召回随会,委以重任。因为去年秦晋之战,秦军的谋略是出自随会。于是晋国人就用苦肉计方式让魏寿余假装着叛变晋国,逃到秦国,获得了秦康公的信任。在上朝的时候,魏寿余用脚踩随会(即士会)的脚,暗示随会可以返回晋国。随会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于是配合魏寿余,采取欺骗秦康公的方式,安全地回到晋国,而且随会在秦国的妻子和儿女也被送还晋国。后来随会为晋国立下了很大的功劳。
东莱先生认为随会的选择是不符合道义的,因为随会是采取欺骗的方式获取了秦康公的信任而回到晋国的。即使随会是为了祖国而使诈,东莱先生认为这也是不对的。
“原文”
忍弃其所不可弃者,必有大不可弃者也。刃在头目,断指不顾;病在腹心,灼肤不辞,彼岂以为不足爱而弃之哉?是必有大不可弃者,而夺其爱也。君子之于信义,与生俱生,犹手足体肤之不可须臾舍也。一旦憣然[1]弃之,自处于信义之外,岂得已哉[2]?其必有说矣。
“注释”
[1]憣然:改变。憣,同“翻”。
[2]岂得已哉:难道是得已的吗?即难道不是不得已的吗?
“译文”
忍心抛弃那些不可以抛弃的,必定是还有更大的不可以抛弃的。刀刃架在头边眼前,就顾不上指头被砍断;疾病在腹部和心脏萌发,就不会介意皮肤被灼痛,难道是他认为指头和皮肤不值得爱惜而抛弃它们吗?这必定是因为有更大的不可以抛弃的,因而夺取了对它们的爱。君子对于诚信和仁义,是同生同死,就像手足身体皮肤一样不可以片刻地舍弃。一旦改变而抛弃它们,把自己放置在诚信和仁义之外,难道不是不得已的吗?这必定是有说法的。
“原文”
随会之信义,历数晋之公卿,未能或之先也。至于诈秦归晋之际,虽借辞于髡、衍[1],问策于仪、秦[2],殆不过如此,会果何所见而忍于自弃[3]耶?盖寿余之来,会之终身通塞,决于俄顷。归亦今日,否亦今日。此时不反,后将无时。此策不行,后将无策。此其所以忍弃平昔之所不可弃者也。
呜呼!使会知自古皆有死之说,则归与不归,固有命矣。不然,身将归晋,吾恐其心放而不知归也。为身谋则工,为心谋则拙。会也,亦不善处轻重之间矣!
“注释”
[1]髡、衍:即淳于髡、邹衍,战国时代善辩之士。
[2]仪、秦:即张仪、苏秦,战国时代有名的说客,都属于纵横家。
[3]自弃: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译文”
随会的诚信和仁义,把晋国的公卿一一数来,也没有人超过他的。至于欺诈秦国回到晋国的时候,即使是向淳于髡、邹衍借鉴言辞,向张仪、苏秦询问策略,也不过是这个样子,随会究竟是看到了什么而自甘堕落呢?寿余这次来秦国,随会一生的顺畅或闭塞,都要在片刻间决定。归国也是在今天,不归也是在今天。这个时候不返回,以后就没有时机了。这次的策略不施行,以后就没有策略了。这就是为什么随会忍心抛弃平时不可以抛弃的。
呜呼!如果随会知道人自古就有一死的说法,那么归国和不归国,固然有命定的了。如果不是命定的,那么身体回到了晋国,我恐怕他的心还被放逐在秦国而不知道回来。为身体着想他的做法是很工巧的,为内心着想却是很拙劣的。随会也太不善于处理轻重之间的关系了!
“原文”
虽然,为身谋而弃信义,夫[1]人知其不可矣;为国谋而弃信义,可乎哉?
温峤为王敦所留,敦遣归建业[2]。峤实欲归晋,外惧敦之疑,乃阳不欲行,既辞复入,至于再三。峤之所以诈敦者,即会之所以诈秦伯也。会为身谋,固不逃君子之论矣。峤为国谋,独不可谅其心而许其权[3]乎?晋祚存亡,一峤是系,使峤幸逃虎口,则危可平,难可解,亡可存,岂惟江左[4]是赖?其自宣、景[5]而下,实宠嘉[6]之。义存君亲[7],庸非不信之信乎?曰:信义不可须臾弃也。君子平居暇日,尚不忍以不信不义自处,况敢以免君亲乎?吾平居暇日,未尝为诈,因君父之难而为之,是我之诈,由君父而生也。诈由君父而生,是亦君父之诈也。免君父于难,而纳君父于诈,有忠孝之心者忍为之乎?此吾之所以罪峤也。
“注释”
[1]夫:发语词。
[2]温峤为王敦所留,敦遣归建业:东晋初期,大将军王敦叛晋,而温峤当时正被王敦挽留。后来王敦放他回到建业(晋国的京城)去,温峤害怕被王敦猜忌,所以就几次在半路上假装返回王敦处,但温峤最终返回建业。温峤回到建业后,带领军队,讨平了王敦的叛乱。
[3]权:权术,计谋,谋划。
[4]江左:当时东晋所偏安的江左(江南)一带。
[5]宣、景:即晋宣帝、晋景帝,指晋国皇帝的先祖司马懿和司马师,但他们实际并不为帝,只是由他们的后代追加的封号。
[6]宠嘉:给予荣耀和嘉奖。宠,荣耀。
[7]君亲:国君和亲人,这里是偏义复词,意义偏指国君,而不指亲人。下面提到的君父,也是偏指国君,而不是指父亲。
“译文”
虽然这样,为自己着想而背弃了诚信和仁义,人人都知道这是不可以的;为祖国着想而背弃了诚信和仁义,可以吗?
温峤被王敦挽留,王敦派遣他回到建业。温峤实际想回到晋国,但表面上很害怕王敦的怀疑,于是假装着不想走,已经告辞了又回来,以至于好几次了。温峤之所以诈骗王敦,也就是随会之所以诈骗秦伯。随会替自己考虑,固然逃脱不了君子的议论了。温峤替国家考虑,难道不可以原谅他的心意因而赞许他的权术吗?晋国的气数存亡只维系在温峤一个人身上,如果温峤幸运地逃出了虎口,那么危险就可以得到平定,困难就可以得到解决,危亡就可以得到解救,难道仅仅是江左可以依赖?从晋宣帝、晋景帝开始至以下的皇帝,都确实应当给他荣耀和嘉奖。保全了国君的大道义,难道不是不诚信中的诚信吗?回答是:诚信和仁义是片刻也不可以背弃的。君子平常的时候,尚且不忍心使自己处在不仁不义的境地,更何况还敢用不仁不义来替国君免除祸难吗?我平常的时候,不曾诈骗,因为国君的祸难而行诈,这便是我的诈骗是因为国君而萌生的。诈骗因为国君而萌生,也就是国君的诈骗。为国君免除祸难,却使国君陷入了诈骗的境地,这是有忠心和孝心的人忍心做的吗?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责备温峤。
“原文”
危晋者,王敦耳。使峤力竭不能救社稷,而继之以死,是亡晋者,敦也,非峤也。今峤苟为诈谋,虽幸存社稷,然以不正之名累君父,是危晋者王敦,而累晋者温峤。以五十步笑百步[1],相去几何哉?世俗之说以为,君父在难,若可图全,诡谲邪枉,靡所不可,皆指峤辈为法。抑不知吾身在难,知自爱者,必不敢设诈以自免。至于君父在难则为之,岂不谓以诈免身,则无以自解[2];以诈免君父,则可以归之君父以自解耶?是君父乃吾归恶之地也,是以所贱事君父也,薄莫甚焉。随会之过,冠圆冠者[3],举知之;至于温峤之事,吾恐意在于忠孝而未尝学者,不幸而蹈其失,故论之以待后世君子。
“注释”
[1]自解:自我辩解,自我开脱。
[2]冠圆冠者:代指儒生。古代儒生的服饰为方领圆冠。
[3]五十步笑百步:典出《孟子·梁惠王上》,后用来比喻自己与别人有同样的错误,却因为自己错误较浅而取笑别人。
“译文”
危害晋国的是王敦。如果温峤使尽了力气却不能挽救晋国,接着自杀殉国,这样,灭亡晋国的是王敦而不是温峤。现在温峤苟且地施行狡诈的谋略,虽然侥幸地保存了国家,但却用不正当的名声拖累了国君,这样,危害晋国的是王敦,而拖累晋国的是温峤。凭着后退五十步而嘲笑后退一百步的人,他们之间相差又有多少呢?世俗的说法认为国君处在危难中,如果可以图谋保全国君,诡异怪谲,奸邪狂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这都是把温峤这样的人看作楷模。但却不知道如果自身处在危难中,凡是知道自爱的人,必定不敢用欺诈的方式来使自己免于危难。至于国君处在危难中就这样做,难道不是认为,如果用欺诈的方式使自己免于危难,那么自己无法辩解了;如果用欺诈的方式使国君免于危难,那么就可以把这些都归咎到国君身上来为自己辩解吗?这样,国君就是我归咎罪恶的地方了,这是用自己所鄙视的东西来侍奉国君,没有比这更浇薄的了。随会的过错,只要是儒生,都会知道;至于温峤这样的事,我恐怕那些本意想要尽忠孝但却不曾学习过的人,会不幸地蹈袭了温峤的过错,所以讨论这个问题,期待后世的君子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