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文公十二年,秦康公讨伐晋国,占领羁马,晋国派赵盾为首,前去迎战。赵盾的手下人臾骈给赵盾出谋划策,主张打持久战,消耗秦军,于是晋军防守不出。秦康公很担心,想和晋国速战速决,于是向随会请教。随会本来是晋国人,和晋国的赵盾不和,逃到了秦国。随会告诉秦康公,晋国的消耗战术是臾骈想出来的。但晋国有一个赵穿,他年少得志,心浮气躁,又是国君的女婿,受到宠爱,如果偷袭晋军,就可以引出赵穿。秦康公用随会的计谋,赵穿果然不听指挥,带领自己的部下出战。赵盾说:“秦国如果俘虏赵穿,就是俘虏了一个国卿。”于是全部出兵作战。结果双方刚一接触就彼此退兵。
随会本是晋国人,逃奔到秦国后,又给秦国人出谋划策,替秦国人攻打晋国。东莱先生认为随会出卖自己的祖国(晋国)是不对的。但如果对秦康公有所隐瞒,也是不对的。
哀公八年,吴国想要讨伐鲁国,于是征求叔孙辙的意见。因为叔孙辙原来是鲁国人,逃到了吴国。叔孙辙就回答说,鲁国可以讨伐,吴国一定会胜利。叔孙辙把此事告诉了一同逃到吴国的鲁臣公山不狃,公山不狃认为叔孙辙是不对的,出卖了祖国。于是公山不狃劝告吴王不要讨伐鲁国。但是吴王还是去讨伐鲁国,并且让公山不狃带路。于是公山不狃故意把吴国的军队带上很险要的道路,想阻扰吴国军队的进攻。
东莱先生认为公山不狃虽然是为了祖国而欺骗吴王,但是公山不狃的做法也是不符合道义的。并且比较了随会和公山不狃的不同之处。
东莱先生认为最好是两个国家都不得罪,那才是最佳结果。并且认为评价历史人物应当灵活变通,举一反三。
“原文”
见一事而得一理,非善观事者也。闻一语而得一意,非善听语者也。理本无间,一事通则万事皆通。意本无穷,一意解则千语皆解。圯上之书[1],一编耳,尺简寸牍,所载几何?岂能尽括车垒舆地之形,预数嬴、项、韩、彭[2]之难哉?然子房得之,则问羊知马,觇影知形,迎阅而群策蜂起,随讽而众机丛生,此所以能用有限之书,对无穷之变也。如使子房见一事而滞于一事,闻一语而滞于一语,则虽尽纳九州之图于胸中,仓卒造次,亦必有书之所不能该[3]者矣。书已尽,变方出;书已陈,变方新。非告往知来者,殆未足与议也。
“注释”
[1]圯上之书:相传秦末汉初的张良(子房),曾经在圯上这个地方得到了一个老人所赠送的兵书。他在后来的楚汉之争的时候,往往用兵如神。
[2]嬴、项、韩、彭:嬴,指秦朝,秦朝国君姓赢。项、韩、彭分别指项羽、韩信、彭越。
[3]该:同“赅”,完备,全部囊括。
“译文”
看见一件事就获得一个道理,这不是善于观察事物的人。听到一句话就获得一种意思,这不是善于听人说话的人。道理本来没有间隔,一件事情明白了那么万事都明白了。意思本来就是无穷的,一种意思理解了那么千言万语都理解了。圯上的书只不过有一卷而已,短小的简牍中间能够记载多少东西呢?难道能全部囊括兵车战壕和地理形势,预见到赢秦、项羽、韩信、彭越的祸难吗?但是张良得到了,却能询问羊而知道马,观察影子而知道形体,面对着检阅的军队,而各种策略就像群蜂一样冒出来,伴随着别人的讽谏,而各种机谋就像丛草一样产生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能用有限的书籍来应对无穷的变化。如果张良看见一件事情而停留在一件事情上,听到一句话就停留在一句话上,那么即使把九州的图籍全部收罗到胸中,匆匆忙忙,也必定有书本所不能囊括的。书本已经穷尽了,变化正在出来;书本已经陈旧了,变化正在更新。不是被告知过去就知道未来的人,是不能够和他探讨的。
“原文”
盖尝以左氏所载论之。随会自晋奔秦,而为秦谋晋,说者只以为随会之过耳。公山不狃自鲁奔吴,而不为吴谋鲁,说者只以为公山不狃之善耳。过在随会,于我何损?善在不狃,于我何加?政[1]使能体之于身,则所惩者,特谋宗国[2]之一过,天下之过,果尽于此乎?所法者,特全宗国之一善,天下之善,果尽于此乎?惟举一隅而反三隅,则因二子得失之迹,固可为吾身无穷之用焉。
“注释”
[1]政:只,仅仅。
[2]宗国:祖国。
“译文”
试着以左丘明的记载来讨论一下。随会从晋国逃奔到秦国,而且替秦国图谋晋国,论者只认为这是随会的罪过而已。公山不狃从鲁国逃奔到吴国,但不为吴国图谋鲁国,论者只认为这是公山不狃的善行而已。罪过在于随会,对于我有什么损害呢?善行在于公山不狃,对于我有什么益处呢?仅仅使自己去切身体会此事,那么所要惩罚的,不过是图谋祖国这一罪过而已,天下的罪过果真到此就没有了吗?所要效法的,不过是保全了祖国这一善行,而天下的善果真到此就完备了么?只有能够举一反三,那么借着这两个人行迹的得失,固然可以作为我一生无穷的资用了。
“原文”
随会有谋晋之过,而不失为良大夫,吾是以知素行[1]之不可无;公山不狃有全鲁之善,而不免为叛人,吾是以知小节之不足恃。以随会之贤,而忽有谋晋之过,吾是以知恶念之难防;以不狃之不肖,而忽有全鲁之善,吾是以知善念之易发。使随会事事皆若谋晋,则随会将转而为不狃;使不狃事事皆若全鲁,则不狃将转而为随会。吾是以知治己者,必长其善而绝其过。以终身论,则随会为君子,不狃为小人;以一事论,则随会为小人,不狃为君子。吾是以知,论人者必略其暂而待其终,自两端而推之,可慕可惩,可遵可戒,举集其中。
“注释”
[1]素行:平时的德行。素,平素,平时。
“译文”
随会有图谋晋国的罪过,但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大夫,所以我知道平常的德行是不可以忽视的。公山不狃有保全鲁国的善行,但不免为一个叛臣,所以我知道细小的气节是靠不住的。凭着随会这样的贤能,却突然有图谋晋国的罪过,所以我知道罪恶的念头是很难防备的。凭着公山不狃的不贤,但突然有保全鲁国的善举,所以我知道善良的念头是很容易萌发的。如果随会事事都像图谋晋国那样,那么随会就转变为公山不狃了。如果公山不狃事事都像保全鲁国这样,那么公山不狃就转变为随会了。所以我知道修炼自己的人,必定会使善行增多而使罪过断绝。从终身看来,那么随会是君子,公山不狃是小人;从一件事来看,那么随会是小人,公山不狃是君子。所以我知道,论人必须要忽略它的短暂行为而等待他的终身行为,从两方面来推论,可以追慕的,可以惩戒的,可以遵从的,可以警戒的,都集中到这里面了。
“原文”
然其用犹未穷也,抑[1]又有大可论者焉。随会,晋之良也,其言于晋国无隐情[2],其祝史陈信于鬼神无愧辞也,必非卖宗国以求和者也。其意以为,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在晋则当忠于晋,在秦则当忠于秦。苟于秦伯之问,而不以实对,明则有隐于秦伯,幽则有愧于鬼神矣。抑不知子为父隐,臣为君隐,在他人则以直为直,在君父则以隐为直[3],今随会视君父如他人,尽发宗国之情以资寇雠,是攘羊[4]之徒耳。
“注释”
[1]抑:表推测的关联词。
[2]隐情:隐瞒实情。情,真实,实情。
[3]在君父则以隐为直:儒家思想主张替自己的父亲和国君隐瞒,认为这是符合礼制的。
[4]攘羊:偷羊,窃羊。
“译文”
但是它的资用还没有尽,这里面或许又有很大的方面可以讨论。随会是晋国优秀的人,他在晋国说的话没有隐瞒真实,他在鬼神面前的祷告陈述没有愧疚的言辞,必定不是出卖祖国以求得平和的人。他内心认为,一心一意可以侍奉一百个君主,三心二意却不可以侍奉一个君主。在晋国就应当忠于晋国,在秦国就应当忠于秦国。如果面对秦伯的询问,却不按着实情来应对,那么光天化日下就对秦伯有隐瞒了,在幽暗昏昧里就对鬼神有愧疚了。却不知道儿子替父亲隐瞒,臣子替君主隐瞒,在别人那里就应当把正直当作正直,在国君和父亲这里就应当把隐讳当作正直。现在随会把君主看作是别人,揭露祖国的全部实情来帮助敌人,这不过是偷羊一类的人而已。
“原文”
惜夫!随会后太公而生,不闻反葬之义[1];先夫子而没,不见迟行之风[2]。故其视父母之国,恝然无情,意在为直,卒陷于不直,吾是以知善之难择,而是之难审也。至于公山不狃,所以眷眷宗国,蔼然忠厚,盖以剽闻阙里洙泗之余教而然耳。然自随会而观不狃,则厚薄有间。若格之以吾圣人之法,则不狃之所自处者,亦未得为尽善也。不狃对叔孙之辞,正矣;至于使之为帅,乃导而之险,以困吴师,惜其始正而终入于诈也。
“注释”
[1]反葬之义:传说姜太公开始被封在营丘,一直到第五代子孙,死后都是埋葬到周地,因为那里是姜太公的父母之邦。这种行为是为了表示对父母之邦的尊敬与留恋。事见《礼记》。
[2]迟行之风:孔子曾在鲁国为政,由于受到排挤,于是准备出走他国,但是孔子在出走的时候,迟迟不肯走出国境,表示了依依不舍之情,希望得到执政者的挽留。
“译文”
可惜啊!随会出生在姜太公之后,却没有听说过返回祖居地埋葬的道义;在孔夫子之前而生,见不到孔子故意走慢一点,表示不舍得离开故国的风尚。所以他看待父母之邦,漫不经心,没有感情,本意在于正直,却最终陷入了不正直。所以我知道了,善行是很难抉择的,而正确也是很难判断的。至于公山不狃,之所以怀恋着祖国,和蔼而很忠厚,大概是偷偷地听到过他的故乡洙水和泗水之间遗留下来的教化才这样的。这样,从随会这边来看公山不狃,就有厚与薄的差别了。如果用我们的圣人的法则来衡量,那么公山不狃所用来自立的,也不是尽善的了。公山不狃回答叔孙的话是正直的。至于吴国让公山不狃当将帅,他却把吴国的军队引向危险的境地,以致使得吴国的军队被围困,可惜他开始是正直的而最终却陷入了奸诈的境地。
“原文”
鲁国当隐,吴亦不当欺。不狃苟未忘宗国,则辞于吴子,弗与伐鲁之役。既不负于旧君,亦不负于新主,义声将彻[1]于吴鲁之间矣。今身为吴帅,而心为鲁川,怀二心而事人,庸非圣门之罪人乎?吾是以益知善未易择,愈择愈差;是未易审,愈审愈谬。君子之于学,其可以易心处之哉?读随会、不狃之事者,不过以为两事而止耳。类而通之,区而别之,直而推之,曲而畅之,闻见层出,众理辐凑,此陈亢[2]之所以闻一得三也,此颜子所以闻一知十也,此大舜所以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莫之能御也。
“注释”
[1]彻:遍,整个。
[2]陈亢:孔子贤能的弟子。下面提到的颜子,即颜回,也是孔子的很贤能的弟子。
“译文”
应当为鲁国隐瞒,也不应当欺骗吴国。公山不狃如果没有忘记祖国,就应当向吴子推辞,不参与讨伐鲁国的战役。既没有辜负以前的君主,也没有辜负现在的君主,那么公山不狃仁义的名声将遍布吴国和鲁国。现在身为吴国的将帅,而内心却向着鲁国,怀有二心地为人做事,难道不是圣人门派中的罪人吗?所以我更加知道了善行是不容易抉择的,越是抉择就越有差错;正确是不容易审定的,越是审定越是荒谬。君子对待学问,难道可以用轻易的心态来对待它吗?读随会和公山不狃事情的人,不过认为只是两件事而已。触类旁通,区别对待,是正直的就推助,是弯曲的就使之通畅,所闻所见就会层出不穷,各种道理就会像车轴聚集到车毂那样聚集起来,这就是为什么陈亢能够听到一个道理就知道三个道理,这就是为什么颜回听到一个道理就能知道十个道理,这就是为什么大舜能够听到一句善言,看到一次善行后,就像江河决堤一样,没有谁能够阻止他去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