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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1 秦伯使西乞术来聘(文公十二年)

“左传背景”

文公十二年,秦康公派西乞术来鲁国聘问,鲁国的襄仲迎接西乞术。西乞术向鲁国呈现宝玉,襄仲再三推辞。西乞术说,我的国君想要从周公和鲁公那里求福,和鲁国结为友好国家。于是襄仲就接受了。鲁公指的是周公的儿子伯禽,是鲁国的祖先。襄仲认为西乞术是一个君子,表现了秦国的风范,秦国并不是一个鄙陋的国家。于是鲁国重赏西乞术。

秦国地处西部边陲,与夷戎杂居。在春秋的时候,经常被中原的一些国家目为蛮夷之国。相对于晋国、鲁国、齐国等东边的国家来说,秦国文化要落后一些。而鲁国向来有所谓的礼仪之邦的美誉,更是文物鼎盛。

作为秦国的使臣,西乞术在礼仪之邦的鲁国受到了称赞,这是很了不起的。东莱先生认为,西乞术之所以这么容易得到鲁国人称赞,是因为鲁国人事先对秦国使者就不抱有太高的期望,对西乞术要求不高,而是把秦国视为礼乐文化落后的国家,所以西乞术一旦符合礼制,就得到了很高的称赞。另外,东莱先生还讨论了名实之辨。

“原文”

天下之情,待之厚者,责之厚;待之薄者,责之薄。厚责难胜,谤之所集;薄责易塞,誉之所归。是故名大于实者,先荣而后辱;实大于名者,先辱而后荣。非人情之多变也,失所期则怒,过所期则喜,喜怒之变即荣辱之变也。总角之童[1],一拜一起,粗中仪节,不崇朝[2]而誉满州闾。至于成人,则正冠束衽[3],终日兢兢,少有惰容,镌谯[4]四起。天下之情,大岂难见耶?

“注释”

[1]总角之童:总角,本指未成年者扎在头顶两边的发髻。总角之童,借指孩童。

[2]不崇朝:崇朝,即终朝,从天亮到早饭之间。不崇朝,用不了一个早上的时间,形容时间短。

[3]正冠束衽:端正衣帽,表示恭敬。衽rèn,衣衾。

[4]镌(juān)谯(qiào):诘问,责备。镌,劝说。谯,同诮,责备。

“译文”

天下的情理是,对他的期望很高,要求就很高;对他的期望很低,要求就很低。高要求难以胜任,毁谤就集中过来了;低要求容易敷衍,荣誉就随之而来。所以名声大于实际的人,先是得到荣誉而后得到耻辱;实际大于名声的人,先是得到耻辱而后得到荣誉。不是人情容易改变,而是让人失望了就会让人感到愤怒,超出了人的期望就会让人感到惊喜,喜怒之间的转变就是荣誉和耻辱之间的转变。小孩子的一次跪拜礼节,粗略地符合了礼仪,没有一个早上,他的荣誉就遍布了整个乡里。至于成年人,虽然端正衣冠,成天恭恭敬敬,但稍微有一点懈怠的仪容,责难声到处都是。天下的情理,大体上难道是很难看见的吗?

“原文”

秦之为秦,介[1]在西戎,声教文物[2]阙如也。至于鲁,则习周公、伯禽[3]之教,世秉周礼,俎豆羽纶,弁冕鼎铏[4],蔚然先王之遗风在焉,虽宋、卫、陈、郑,号为诸华者,犹且下视之,况如秦之僻陋在夷者乎?当西乞术入境之时,鲁人固预以戎狄待之矣。入粤者不敢言镈[5],入胡者不敢言弓,入燕者不敢言函,入鲁者不敢言礼。孰谓西乞术出于戎狄下国,乃不量其力,欲与鲁之君臣周旋酬酢[6]于玉帛钟鼓之间乎?四方将命而来至于雉门、两观[7]之下者,鲜不失礼,受辱而退。孙文子有同登之辱[8],范献子有归费之辱[9],徐容居有进含之辱[10],齐庆封有茅鸱之辱[11]。矧区区西乞术,讵能免此辱耶?

“注释”

[1]介:处在中间。

[2]声教文物:声威和教化,文化制度。

[3]周公、伯禽:为鲁国的先祖,伯禽是周公的儿子。他们被鲁国人视为文化的祖宗。

[4]俎豆羽纶,弁冕鼎铏:都是古代的礼器。

[5]入粤者不敢言镈:进入粤地的人不敢谈论锄头。镈,锄头,在粤地人们很常见,所以进入粤地的外人,不敢和粤地的人谈论它。下面的弓、函、礼,分别指弓箭、铠甲、礼仪,分别是胡地、燕国、鲁国这些地方的人所擅长或常见的。函:铠甲。《周礼考工记》:“燕无函。”故此处用典或许有误。

[6]周旋酬酢:周旋,进退。酬酢,朝聘应享之礼,主客相互敬酒。

[7]雉门、两观:雉门,诸侯宫的三门之一。两观,宫殿门外的两座高台。这里指代鲁国接待外国使者的地方。

[8]孙文子有同登之辱:襄公七年,卫国的孙文子来鲁国朝聘,重温以前和鲁国的盟约。但孙文子在面对鲁襄公迎接的时候,孙文子没有按照作为臣子的礼节让鲁襄公多登一个台阶,而是和鲁襄公并肩而行,因而孙文子受到了鲁国叔孙穆子的批评。

[9]范献子有归费之辱:事见昭公二十一年,范献子即晋国的士鞅。以前齐国的鲍国回到鲁国费地,得到了七牢的待遇。鲁国的叔孙想激怒士鞅,也打算以同样的规格招待士鞅,结果士鞅大怒,鲁国人很恐惧,于是增加了四牢。

[10]徐容居有进含之辱:见《礼记·檀兮》,不详所指。

[11]齐庆封有《茅鸱》之辱:襄公二十八年,齐国的庆封逃奔到鲁国,鲁国的叔孙穆子接待了庆封。庆封泛泛地祭拜诸神,穆子很不高兴。接着穆子让人给他朗诵《茅鸱》,庆封也不知理解。

“译文”

秦国作为秦国,夹在西戎之间,声威教化和文化制度,都很稀缺。至于鲁国,则学习周公、伯禽的风教,世代秉持周代的礼制,有俎豆羽纶和弁冕鼎铏等礼器,先王遗留下来的风教在那里很兴盛。即使宋国、卫国、陈国、郑国等,号称是华夏各国,尚且要逊色一点,何况像秦国这样处在僻陋的夷狄中间的国家呢?当西乞术进入鲁国境内的时候,鲁国人固然预先把他当作戎狄来对待了。进入粤地的人不敢谈论锄头,进入胡地的人不敢谈论弓箭,进入燕国的人不敢谈论铠甲,进入鲁国的人不敢谈论礼制。谁想西乞术从戎狄这样的下等国家出来,却敢不自量力,想要和鲁国的君臣在玉帛钟鼓等礼器中间进退酬答呢?四方带着使命来到雉门、两观的使者,很少没有不失礼,受到侮辱而退回的。孙文子遭遇了因为和鲁侯一同登台阶而得到的耻辱,范献子遭遇了鲁国用鲍国回费地时的礼节接待他的耻辱,徐容居遭遇了进含的耻辱。齐国庆封遭遇了给他朗诵《茅鸱》的耻辱。何况小小的西乞术,难道能避免这样的耻辱吗?

“原文”

想术奉璋荐瑞之际,公卿环列,舆隶[1]堵观,俟其步武之蹉跌以为嘲,伺其辞今之舛差以为哂。今术俯仰音吐,丰容华畅,出于鲁人之意表。始以为乌鸢,今乃为鸾凤;始以为蓬蒿,今乃为梧槚[2],此襄仲所以失声叹息[3],而继之以重贿也。观其议,固鲁人之常见;听其言,亦鲁人之常闻。襄仲所以变色而称扬之者,庸非以夷狄遇之耶?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者,骇而疑之也;曰“国无陋矣”者,矜而进之也。前之倨[4],适所以为后之恭;前之轻,适所以为后之重。其视郑人之璞[5],称颂未已,而唾骂随至者,亦有间矣。

“注释”

[1]舆隶:民众,百姓。

[2]梧槚:梧桐和楸树,这里指代名贵的树木。

[3]叹息:感慨,感叹。

[4]倨:不恭敬。

[5]郑人之璞:不详。

“译文”

我想,西乞术捧着璋玉呈献宝瑞的时候,公卿在旁边围着,平民像一堵墙站在旁边观望,等待他的脚步绊倒,以便嘲笑他,等待他的辞令错误,以便耻笑他。现在西乞术的举手投足和音容谈吐,大方而雍容,华贵而流畅,出乎鲁国人的意料之外。开始以为是乌鸦和老鹰,如今却是鸾鸟和凤凰;开始以为是蓬草和蒿草,如今却是梧桐和楸树,这就是襄仲会失声地感叹,接着又给他很丰厚的礼物的原因。看他的议论,本来就是鲁国人很常见的;听他说的话,也是鲁国人平常听到的。襄仲之所以改变了脸色而极力称赞他,难道不是因为把他当作夷狄来对待吗?说“如果没有君子,难道还能治理国家吗”,是感到惊讶而怀疑;说“秦国不是鄙陋的”,是对西乞术表示赞扬并激励他。以前的傲慢态度,恰恰是形成后来的恭敬的原因;以前的轻慢,恰恰是形成后来的庄重的原因。比较人们对于郑国人的璞玉,还没有称颂完毕,唾骂的声音就随之而来的态度,也是有差别的。

“原文”

名逐我则逸,我逐名则劳。甚智而居以愚,甚辩而居以讷。他日微见端倪,少出锋颖[1],一谈而人一警,一动而人一服,虽欲逃名,名亦将逐之而不置矣。未智而先得智之名,未辩而先得辩之名,终日矻矻[2]追逐,以求副其实,一不称而万有余丧矣。昔之智者,所以宁使名负我,而不使我负名也。名负我,则责在名;我负名,则责在我。二者之劳逸,相去亦远矣。虽然,此犹未免名与我之对也。形不知有影,而影未尝离形;声不知有响,而响未尝离声;圣人不知有名,而名未尝离圣人。呜呼!岂春秋之士所及哉?

“注释”

[1]锋颖:锋芒。

[2]矻(qià)矻:努力的样子。

“译文”

名声追着我,这就很安逸,我去追名声,这就很劳累了。善于言谈的人却以愚昧自居,十分善辩的人却以木讷自居。以后稍微显出端倪,稍稍露出一点锋芒,一谈话别人就惊讶,一举动别人就诚服,即使想逃避名声,名声也会来追着而不放弃了。没有智慧却先得到智慧的名声,不善于言谈却得到善于言谈的名声,整天不停地费力追求,希望能符合自己的名声,一旦不相称就会有很惨重的丧失了。所以过去的智者,宁愿使名声有负于我,而不使我有负于名声。名声有负于我,那么责任在名声;我有负于名声,那么责任在于我。二者之间的安逸和劳累,相差得也太远了。虽然这样,但是这还是不能避免名声和我的对立。形体不知道有影子,而影子也不曾离开形体;声音不知道有回响,而回响也不曾离开声音;圣人不知道有名声,而名声也不曾离开圣人。呜呼!这难道是春秋时候的士人所能够达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