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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4 周叔服相公孙敖二子(文公元年)

越椒生而子文知其灭若敖氏(宣公四年)伯石生而叔向之母知其丧羊舌氏(昭公二十八年)

“左传背景”

文公元年,由于僖公刚刚逝世,周王室派来内史叔服到鲁国来慰问。公孙敖听说叔服善于看相,于是叫他给自己的两个儿子看相,叔服说他一个儿子会赡养他,一个儿子会好好收葬他。这些在后来都应验了。

宣公四年,追叙了以前楚国司马子良生了一个儿子叫越椒,子良的哥哥子文预言:“这个儿子是熊虎的形状,豺狼的声音,一定要杀掉他,否则,会使若敖氏灭亡。”若敖氏即子良的家族。果然,后来由于越椒的原因,若敖氏遭到了毁灭。

昭公二十八年,叔向的家族羊舌氏由于他的儿子伯石(即杨食我)而遭到了毁灭。于是《左传》追叙了伯石刚出生时,他奶奶(即叔向的母亲)就预言了伯石是“狼子野心”,早晚会让羊舌氏遭到毁灭。如今叔向母亲的话果然应验。

看相这类近于巫师的行为,一般是遭到儒士蔑视的。荀子曾经写过《非相》来非难看相。

东莱先生批驳了荀子,认为儒士不应该去和看相之类的人争论,应当采取不理睬的方式,否则越是争论,越是会让人去相信。另外东莱先生还简单地提出了儒家一套所谓的看相理论。

“原文”

势相敌[1]而后讼,未有非其敌而讼者也。非其敌而讼焉,则大者丧其为大矣。公卿之于皂隶[2]也,巨室之于窭氏[3]也,儒者之于卜祝也,邈乎其势之不相敌也。亲屈公卿之贵,而与皂隶讼;亲屈巨室之富,而与窭人讼;亲屈儒者之重,而与卜祝讼,胜之不武,不胜为笑,适以自卑而已矣。荀卿以大儒而著《非相》之篇[4],下与卜祝较,何其不自爱也?彼挟相术以苟衣食者,卑冗凡贱,厕迹[5]于巫医优伶之门,仰视儒者,如斥鷃望大鹏于羊角扶摇[6]之上,敢有一毫争衡之心乎?荀卿忽降尊贬重,譊譊然[7],与相师辨,连简累牍而不已。是书一出,相师之气坐[8]增十倍,互相告语,以谓:“我何人也?小祝也。彼何人也?儒者也。我何足以致彼之争?彼亦何苦与我争也?今彼乃明目张胆,极其辨而与我争曲直,恐不胜者,是必我之道可以与彼抗也。”由是卜祝之流,人相劝,家相勉,支分派别。相形之术,遂蔓延于天下矣。然则荀卿之于相术,将以排之,适以助之;将以抑之,适以扬之。《非相》之篇,吾恐未免为“是相[9]”之篇也。

“注释”

[1]相敌:相互之间势均力敌。

[2]皂隶:奴隶,地位低下的人。

[3]窭(jù)氏:贫苦人家。

[4]荀卿以大儒而著《非相》之篇:荀卿,即荀子,是和孟子同时的儒家代表人物,有著作流传,即《荀子》一书。《非相》,是《荀子》中的一篇。

[5]厕迹:侧身,列位。即与之同列,与之同类。

[6]斥鷃望大鹏于羊角扶摇:斥鷃,是一种很小的鸟雀。羊角,即旋风,形容旋风像羊角一样崎岖盘旋。扶摇,即龙卷风。典出《庄子·逍遥游》。

[7]譊(xiāo)譊然:唠叨。

[8]坐:不费力。

[9]“是相”:这是作者故意模仿荀子《非相》而造的一个词。非,非难。是,赞同。

“译文”

势力相当的时候才会争讼,没有势力不相当还争讼的。势力不相当而争讼,那么强大的一方就不强大了。公卿和奴隶,富豪和贫民,儒士和占卜的人,他们的势力不相当,相差太遥远了。亲自降低公卿的尊贵而去和奴隶争讼,亲自降低富豪的富有而去和贫民争讼,亲自降低儒士的庄重而去和占卜的人争讼,胜了也不勇武,不胜就成了笑话,只能是使自己卑贱罢了。荀卿作为一个大儒而写《非相》这样的篇章,下贱地去和占卜的人争讼,为什么他不自爱呢?那些靠着看相的法术来糊口的人,卑微平庸,凡俗低贱,和巫师游医歌伎是类似的,他们仰视儒士,就像小鸟仰望那凭借龙卷风而直上的大鹏鸟,怎么会有一丝一毫的争胜负的心情呢?荀卿突然降低尊贵,贬低庄重,唠唠叨叨地和看相的人争辩,长篇大论而不止。这种书一出来,看相的人的勇气不费力地增长了十倍,互相告诉说:“我是什么人?小小的占卜者。他是什么人?儒士。我怎么可能招致他的争论?他为什么又要苦苦地和我争论?现在他明目张胆,竭尽他的辩术而与我争论是非,惟恐争不赢我,这必定是我的道术可以和他相抗争。”从此占卜的人,人人相安慰,家家相勉励,分门别派。看相的法术于是蔓延到整个天下了。既然如此,那么荀卿对待相术,本打算排挤它,却正好帮助了它;本打算抑制它,却反而弘扬了它。《非相》的篇章,我想恐怕不免成了“是相”的篇章了。

“原文”

自孔子以前,相术固已概见于世矣。若周叔服相公孙敖之二子,一言其“必食子”,一言其“必收子”,是以相而预言人之福也。子文及叔向母见越椒、伯石之始生,一言其“必灭若敖氏”,一言其“必丧羊舌氏”,是以相而预言人之祸也。数十年之后,福焉而福,祸焉而祸,无一不合。夸于口者有之,笔于书者有之,孔子未尝过而问焉,岂孔子卫道之心反缓于荀卿耶?孔子以谓天下之曲伎小术,杂焉而不可缕数,如蜩蝉蛙蝇[1],自鸣自止,本不足为吾道之轻重。苟独取其一而辨焉,则天下必以为:是术也,至劳圣人与之辨,必其道可与圣人抗。殆将有陷溺而从之矣。是不能为吾道损一异端,反为吾道增一异端也。天下本未尝以异端待相术,荀卿强斥以为异端而与之辨,无故而为吾道增一异端,非卿之罪耶?吾观孔子周游于天下,鄙夫陋人每以区区相术而窥之,有曰颡类尧也,有曰项类皋陶也,有曰肩类子产也[2]。孔子与门弟子闻之,不过付之一笑耳。岂非曲伎小术,初不足与论是非耶?乃若吾夫子之门,自有相书,殆非卜祝所诵之相书也。申申夭夭,即孔门相容貌之术;訚訚侃侃,即孔门相言语之术;躩如翼如,即孔门相步趋之术[3];勃如怡如,即孔门相颜色之术。一部一位,一占一候[4],毫厘不差。季咸、唐举、许负[5]之术,至是皆败矣。曾子传此相书以相人,故发而为动容貌之论。子思传此相书以相人,故发而为动乎四体之论。孟子传此相书以相人,故发而为眸子瞭眊之论[6]。苟荀卿得孔门之相书,将心醉服膺之不暇,何暇非他人之相书耶?

“注释”

[1]蜩(tiáo)蝉蛙蝇:即蜻蜓、鸣蝉、青蛙、苍蝇。

[2]有曰:颡(sǎng)类尧也……肩类子产也:当时有的人说孔子的相貌和古时的圣贤的相貌很像。颡,额头。子产,春秋时郑国有名的政治家。可参见《史记·孔子世家》。

[3]申申夭夭……孔门相颜色之术:申申夭夭、訚(yín)訚侃侃、躩(jué)如翼如、勃如怡如,这些词语本来是说孔子的言行在各种场合都很符合礼制,申申,整饬之貌。夭夭,和舒之貌。訚訚,正直而恭敬。侃侃,温和而快乐。躩如,脚步快。翼如,像小鸟舒展翅膀一样。勃如,矜持庄重。怡如,怡然自得。

[4]一占一候:占,占卜,占验;候,占候,观察。

[5]季咸、唐举、许负:都是古代有名的祝卜。

[6]曾子传此……眸子瞭眊(mào)之论:这是我国儒家传统所强调的“道统”观念,由孔子至曾子(曾参),由曾子至子思,由子思至孟子,都是儒家的道统人物。动乎容貌、动乎四体、眸子瞭眊之论,这些分别是曾子、子思、孟子关于察人的言论,指可以根据一个人的举动(如动乎容貌、动乎四体)、仪表(如眸子瞭眊)来判断一个人。这些均散见于《礼记》、《孟子》等儒家经典中。四体,四肢。瞭,明亮。眊,昏暗。

“译文”

孔子以前的时代,相术本来就已经在世上出现了。比如周朝的叔服给公孙敖的两个儿子看相,关于一个儿子说“他必定会赡养你”,关于另外一个说“他必定会收葬你”,这是以相术而预言人家的福气。子文和叔向的母亲分别在越椒和伯石刚出生的时候看了他们,关于其中的一个,说他“必定会使自己的家族若敖氏灭绝”,关于另一个,说他“必定会使自己的家族羊舌氏灭绝”,这是以相术而预言人家的祸患。数十年之后,福气是福气,祸患是祸患,没有一个不吻合的。有在口头上夸耀的,有在书上记载的,孔子并不曾过问这样的事情,难道孔子捍卫道德的心情反而比荀卿还要迟缓吗?孔子认为天下的小道小术,混杂而不可细数,就像蜻蜓和鸣蝉,青蛙和苍蝇,自动鸣叫,自动停止,本来对我们的道德来说算不了什么。如果单独选择其中的一种来辩论,那么天下的人必定认为这个法术甚至到了要劳驾圣人来与他辩论的地步,这其中必定有可以和圣人相抗衡的地方,人们都将有所迷恋和溺爱而跟着学习了。这不仅不能为我们的大道消灭一个异端,反而为我们的大道增添了一个异端。天下本来没有把相术当成异端,荀卿勉强地把它斥责为异端并和它争辩,无缘无故地为我们的道德增添一个异端,这不是荀卿的过错吗?我看孔子周游天下,鄙陋的人常常以小小的相术来看待孔子,有的说他的额头像尧,有的说他的脖子像皋陶,有的说他的肩膀像子产。孔子和门徒听了,不过是付之一笑而已。这难道不是因为小小的道术本来就不值得与它争论是与非吗?至于我们孔夫子的门派内,本自有看相的书,但不是占卜人所背诵的相书。申申夭夭,这是孔门观察容貌的相术;訚訚侃侃,这是孔门考察人说话的相术;躩如翼如,这是孔门观察人走路的相术;勃如怡如,这是孔门观察人脸色的相术。一个部位,一次占候,丝毫都不会有差错,而季咸、唐举、许负的相术,到这种地步都会失败。曾子传授这种相书来给人看相,所以发展成为“动于容貌”的议论。子思传授这种相书来给人看相,所以发展成为“动于四肢”的议论。孟子传授这种相书来给人看相,所以发展成为“眸子明不明”的议论。如果荀卿得到孔门的相书,将会醉心并服膺它都来不及,怎么会有时间去非难他人的相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