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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3 晋阳处父侵蔡楚子上救之与晋师夹泜水而军(僖公三十三年)

“左传背景”

僖公三十三年,晋国的阳处父帅军侵略蔡国,楚国的子上前去援助蔡国。于是晋楚两国的军队夹着泜河,互相都不敢先动。于是阳处父就派使者对子上说:“你如果想作战,我愿意先后退三十里,让你们渡过河摆好阵势以后再决战。要不你先后退,让我们过河也可以。”子上正打算挥师过河,大孙伯劝谏说:“晋国人是不可以相信的,肯定会在楚军渡河的半中间偷袭,这样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不如让他们渡河。”于是子上就后退了三十里。阳处父就宣布楚军逃跑了,自己径自撤军回国了,子上只好也撤军了。后来楚国太子商臣向楚王进谗言,说子上接受了晋国的贿赂而撤军,结果楚王就杀了子上。

东莱先生认为子上擅自撤军对楚国来说是耻辱,并提出了自己如果面临这种问题的解决办法。

“原文”

国毁当辨,身毁当容;国辱当争,身辱当受,是固不可格以一律也。昔夫子能忍匡人之围[1],而不能忍莱夷之兵[2];能忍南子之见[3],而不能忍优施之舞[4],圣人之心何其多变也?绕指之柔,忽变而为击柱之刚;缓带之和,忽变而为奋髯之怒。迭弛迭张,迭弱迭强,阖辟推移,不主故常。是非圣人乐于多变也,处身之与处国,其法固不相参也。毁辱在身,圣人纳之而不校也,此匡人之围,南子之见,夫子所以未尝一动念也。毁辱在国,圣人竞之而不置也,此莱夷之兵,优施之舞,夫子所以未尝一毫贷[5]也。

楚子上为阳处父所薄而退舍,加以遁逃之谤。为子上者,盍思是谤,其身之谤乎?其国之谤乎?使所谤止于子上之身,则不与之校者,盛德也,闳量也,大度也。今遁逃之谤不专及其身,而且及其师;不专及其师,而且及其国。为子上者,安可嘿嘿受谤,遽帅师而归乎?楚与晋争衡久矣,一旦为阳处父,无故而被以逃遁之名,子上曾不出一语与之竞,天下必以为楚师之真遁,皆将雄晋而雌楚[6],吾不知而今而后,几战几胜而后可洗此耻耶?

“注释”

[1]匡人之围: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曾经在匡这个地方被当地人围困,因为他们把孔子误认为是阳虎,而阳虎曾经暴虐过匡人。

[2]忍莱夷之兵:定公十年,齐国和鲁国的国君在夹谷会盟,齐国谋划着使莱夷的士兵来劫持鲁定公,被孔子识破,阻止了这件事的发生,维护了鲁国的名誉。

[3]南子之见:南子是卫灵公的宠妾,当时孔子正在卫国,南子以小君(即国君夫人)的身份要见孔子,孔子不好推辞,就去拜见了。

[4]优施之舞:优施,即一个名叫施的优人。优,优人,歌舞之人。同是定公十年齐鲁夹谷会盟的时候,齐侯让优施在会盟的时候跑到定公跟前跳舞,孔子认为这是侮辱鲁国的国君,于是命令旁边人杀了优施。

[5]贷:宽恕,宽容。

[6]雄晋而雌楚:雄雌即指高下,雄晋而雌楚,即尊重晋国而小视楚国。

“译文”

如果国家被人毁谤,就应当辩白,如果个人被毁谤,就应当容忍;如果国家被侮辱,就应当争论,如果个人被侮辱,就应当承受。两者当然是不能以一种定律来衡量的。过去孔夫子可以容忍匡人的围困,而不能容忍莱夷的军队;可以容忍南子的召见,但不能容忍优施的舞蹈,圣人的心思怎么如此地多变呢?可以缠绕手指的柔韧,忽然变作可以砍击柱子的刚硬;缓步飘带的柔和,忽然变作怒发冲冠的愤怒。一会儿放松,一会儿拉紧,一会儿柔弱,一会儿刚强,打开与合拢,推进与移动,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这不是圣人喜欢多变,对待国家和对待个人,它们的方法是不同的。如果毁谤和侮辱在于个人,那么圣人就容纳而不去计较,所以对匡人的围困,南子的召见,孔夫子并没有动一丝一毫的想法。毁谤和侮辱在于国家,圣人就会争辩而不是置之不管了,所以对莱夷的军队,优施的舞蹈,孔夫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宽恕。

楚国子上被阳处父所骗而后退了三十里,并且还受到了逃遁的毁谤。作为子上,为什么不想想这次的毁谤是对个人的毁谤呢?还是对国家的毁谤呢?如果所毁谤的仅仅在于子上个人,那么就不和他计较了,这是很有德行的表现,宽宏大度。如今这逃跑的毁谤不仅是针对他个人而言,而且是针对他的军队,针对他的国家,作为子上,怎么可以默默地忍受毁谤,突然率领军队回来呢?楚国和晋国争夺霸权已经很久了,一旦因为阳处父而无故地背上逃跑的罪名,子上竟然不和他争论一句话,天下人必定会认为楚国军队是真的逃跑了,都将尊重晋国而蔑视楚国了,我不知道从今以后,需要打胜多少次仗才可以洗掉这样的耻辱呢?

“原文”

然则为子上者,将奈何?曰:夹泜之师,两军相望,先济不可也,先退亦不可也。先济则晋将乘之,逞邀击之计;先退则晋将藉[1]之,为班师之名。子上盍当退舍之际,遣一介[2]之使,以告晋师曰:“大国有命,敝邑不敢违[3],是以在此为大国退,免成列矣。使人敢请济期[4]。”彼阳处父无辞以对,然后卷甲束马而趋之,虽使不及晋师,然遁逃之名将在晋而不在楚矣。处父何自驾其谤?商人[5]何自入其谮哉?

大抵君子勇于公而怯于私。在家庭,在乡党,在田野,含垢忍耻,见侮不辱,恂恂愉愉[6],人百欺之而不以为忤。在庙堂,在军旅,在官府,烛奸摘隐[7],洞见肺肝,凛凛冽冽,虽人一欺之,亦未尝容。其所以不移朝廷、军旅、官府之勇,而变家庭、乡党、田野之怯,非嫌于私己也。一己之尊,万物无对。其所以不与人校[8]者,非不敢校也,不见有可校者也。举梃[9]击空,适以自劳;举刀断水,适以自困。彼之来毁誉者,适所以自损耳。吾从容无为,而置彼于不足校之地,勇不既大矣乎?至于国家之事,则存亡安危系焉,不得已而出力与之校,校而以力,则其威亵[10]矣。是知怯于私者,众人以为怯,而君子则以为勇之大也。

“注释”

[1]藉:借口。

[2]一介:相当于现在的“一个”。

[3]大国有命,敝邑不敢违:这是外交辞令,属于套语,表示尊敬对方而称呼对方的国家为“大国”,把对方的军事挑衅称之为“有命”,而把自己的国家谦称为“敝邑”(即小地方,破地方),把自己的应战谦称为“不敢违”(不敢违抗贵国的命令)。这是先秦时典型的外交辞令。

[4]济期:渡河的日期。

[5]商人:当是商臣之误,即楚国太子。

[6]恂(xún)恂愉愉:小心翼翼。

[7]烛奸摘隐:烛,照见,揭露。摘,选出,揭露。隐,阴暗,阴险。

[8]校(jiào):同较,计较。

[9]梃(tǐng):木棒。

[10]亵(xiè):不庄重,污秽。

“译文”

既然这样,那么作为子上,他将怎么办才好呢?回答是:双方夹着泜河而驻扎的军队可以相互望见,先渡河是不可以的,先撤退也是不可以的。先渡河,那么晋国就会乘这个机会,使晋军半路阻击得逞;先撤退,那么晋国就有借口,把这作为自己撤回军队的名义。子上为什么不在要撤退三十里的时候,派遣一个使者,告诉晋国的军队说:“晋国这样的大国有了撤退的命令,我们小邦国是不敢违抗的,所以在这里为您大晋国而撤退,军队已经不成队列了。派人来斗胆问你们什么时候渡河?”他阳处父没有什么话应对,然后楚国再卷起铠甲收回兵马而后撤,即使这样做追不上晋国军队,但逃跑的罪名将在晋国这一边而不在楚国这一边了。阳处父怎么能洗脱对他自己的毁谤?商臣怎么还会堕入他的奸计呢?

大抵上君子在公事上很勇敢而在私事上很胆怯。在家里,在乡里,在田野,包涵污垢,忍受耻辱,被欺侮而不感到耻辱,十分谨慎,别人多次欺侮他也不感到是忤逆。在朝廷,在军队,在官府,把奸诈阴险的人揭发出来,敞开自己的心扉,大义凛然,即使别人只欺侮一次也不会容忍。他之所以不用在朝廷、军队和官府时的勇气来改变在家庭、乡里和田野时的胆怯,并不是因为和自私有嫌疑,(害怕人家说他把)一个人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之所以不和别人计较,不是不敢计较,而是没有看到有什么可以计较的。拿着大棒去击打空中,这只能是使自己劳累;举着刀子去砍断流水,这只能是使自己困倦。那些毁谤我的人,只不过是使自己受损害而已。我从从容容,不采取行动,而把他们放在不足以计较的境地,这种勇气不是更大吗?至于国家的事情,就和安危存亡有关了,是不得已才拼力和别人计较,计较时很拼力,那么对方的淫威也就降低了。所以在私人方面很胆怯的,众人认为很胆怯,但君子却以为是最大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