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僖公三十一年,晋文公在清原这个地方检阅军队,把原来的三行、三军合为五军,说是为了抵御狄人。晋文公的三行、三军实际上就相当于天子的六军了,这属于僭越礼制的行为。
东莱先生认为晋文公把六军合为五军,这是为了避免僭越天子名分的嫌疑。但这更加表明晋文公的狡诈,文过饰非,知错不改。事实上当时礼坏乐崩,天子的声誉大降,甚至不得不依靠一些诸侯国以延续下去。
“原文”
为善未尽,犹愈不为;改过未尽,犹愈不改。尧舜之善,非可一日为也;桀纣之恶,非可一日改也。百善而有其一,固可渐自附于尧舜矣;百过而去其一,固可渐自离于桀纣矣。虽然,为善未尽者,君子固矜而进之也,宽而待之也,徐而诱之也。至于人之改过者,君子必用其察焉,改过而未尽者[1],在所恕;改过而不尽者[2],在所诛[3]。始发之善端新而未固,已染之恶习,旧而难除,是改过未尽者也,是力不足者也。镌[4]其毫未以盖邱山之愆[5],去其一二以塞众多之议,是改过不尽者也,是诚不足者也。力不足者,犹有时而足焉;诚不足者,前过未尽,今伪已生,是益其过耳,何改过之云乎?曾不如不改之为愈也。
“注释”
[1]改过而未尽者:这里指有心改过,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尚未一下子改掉,还需要继续改正的人。
[2]改过而不尽者:这里指无心改过,只是偶尔改正一点点错误以便粉饰自己,并不打算彻底改正的人。
[3]诛:诛求,责备。
[4]镌(juān):镌刻,雕饰,粉饰。
[5]愆(qiān):过错,罪责。
“译文”
做好事没有做到底,还是胜过不做;改正过错没有改正彻底,还是胜过不改正。尧舜的圣善,不是一天就可以做到的;桀纣的罪恶不是一天就可以改掉的。百种善行而拥有其中一种,固然可以渐渐地让自己向尧舜靠拢了;百种过错而去掉其中的一种,固然可以使自己渐渐地远离桀纣了。虽然如此,做好事而没有做彻底,君子固然会同情并让他更进一步,并宽厚地对待他,慢慢地诱导他。至于改正过错的人,君子必定认真观察,改正过错而尚未改正彻底的人,就要宽恕;改正过错但不想改正彻底的人,就要责备。开始所出现的善良端绪还很新,不稳固,就已经染上了恶习,慢慢变旧而难以除去,这是改正过错尚未改正彻底的人,是意志力不足的人。修饰像毫末一样小的过错,以便掩盖像山丘一样大的过错;改掉其中的一两点错误,以便塞住别人对众多错误的议论,这是诚心不足的人。意志力不足的人,意志力还有时候会足;诚心不足的人,以前的过错没有改尽,现在虚伪又产生了,这是增加了过错而已,怎么说是改过呢?还不如不改更好一些。
“原文”
瞑眩之药,不可再投;背城之战[1],不可再接。药未投,虽危疾,犹有望其疗;战未接,虽危国,犹有望其胜。一发而不中,则其望穷矣。过而不改者,虽元恶大憞[2],君子犹不忍轻绝,何也?所恃者,改过之术存也。乃若改过而不肯尽,略尔裁抑,苟以欺人,则是改过之术既试,而不效矣,夫复何所望耶?积昏所以致明也,积蔽所以致通也,积迷所以致悟也。人心至神,虽懵懵罔罔不知过之常改,久闭斯开,久郁斯发,是惟无改,改则若决江河而莫能御矣。三年钟鼓之间,乃所以阴养其一日之修省也。今既知过之当改,反毛举细故,公为欺诞,以窃改过之名,是既累其心于不诚矣。心既不诚,则善端何时而复发耶?本无昏,安得明?本无蔽,安得通?本无迷,安得悟?
“注释”
[1]背城之战:背对着城池作最后抗争,指顽强的抵抗。
[2]憞duì:恨,憎恨。
“译文”
让人头昏眼花的药不可以再投放了;背对着城池的战争,不可以再打了。药还没有投放,即使疾病很危险,还有希望治好;战争没有打,即使威胁到国家,还有希望战胜。一旦行动失败了,那么就没有任何希望了。错了而不知道改正的人,即使是罪魁和很可恶的人,君子还是不忍心轻易弃绝他,为什么?所凭借的是改过的方法还在。但如果改过而不肯改彻底,稍微改一点点,苟且用来欺骗人,这是改过的方法已经试过了,但却见不到效果,这还有什么希望?积累昏暗是为达到光明,积累闭塞是为了达到通透,积累迷误是为了达到醒悟。人的心十分神妙,即使懵懵懂懂不知道经常改过的人,蒙蔽久了也会开通,淤塞久了也会爆发。这是不改,一旦改正了就像长江黄河一样决了口而没有什么可以抵挡的了。三年的礼乐熏陶,是为了暗暗地修养使他某一天醒悟过来。现在已经知道过错应当改正,反而琐碎地举一些细小的原因,公然欺骗,来窃取改正过错的名声,这是把自己的心放在不诚实的地方了。心既然不诚实,那么善良的端头什么时候才会再次发展出来呢?原本没有昏惑,怎么能有明白?开始没有蒙蔽,怎么能有通透?本来没有迷惑,怎么能醒悟?
“原文”
吾是以知改过之不尽者,终无改过之路也。晋文公始兼三行、三军之制,以拟天子之六军。曾未数年,知僭侈之过,复蒐于清原,损其一而为五军焉。晋文公果知过之当改,则亟出令,尽复诸侯之旧,可矣。乃于改过之时,而为文过之事,创立军制。上则异于天子,下则尊于诸侯。明知其过而不能尽改,外邀恭顺之名,内享泰奢之实,其机不可谓不巧,其谋不可谓不谲矣。巧如是,谲如是,其良心乎?伪心乎?良心无巧,巧者,伪心也。良心无谲,谲者,伪心也。军虽损其一,而伪心之增者不知其几矣。呜呼!易则易,于则于[1],易于杂者未之有也。天下之分,非君则臣。天下之俗,非夷则夏。天下之事,非善则恶。天下之说,非正则邪。出臣则入君,出夷则入夏,出善则入恶,出正则入邪。天下岂有出乎此,而不入乎彼者耶?宜晋文之心劳日拙也。
“注释”
[1]易则易,于则于:易,改变,移动,跳出某个范围。于,在,处在,存在。这两个分句是一种选择关系,不在就是不在,在就是在。大意为:要么是跳出这个范围,要么还在这个范围之内,即要么不在,要么在。或者这样翻译:不在或在。
“译文”
所以我知道,改过而不彻底的人,终究没有改过的途径。晋文公开始兼并了三行和三军的制度,来比拟天子的六军。还没有过几年,知道僭越和奢侈的过错,又在清原这个地方集合军队,减少一支军队而变作五支。晋文公如果真的知道自己的过错应当改正,那么就当马上下命令,全部恢复诸侯的旧制,这样就可以了。却又在改过的时候,做一些粉饰过错的事情,另外创建军制。在上面和天子的不同,在下面比其他诸侯国尊贵。明明知道这是错的却不改正,外表上争得恭敬顺从的名声,内在却享受着奢侈的实质,他的手段不可不说是很巧妙,他的计谋不可不说是很诡谲。像这样巧妙,像这样诡谲,这是良心呢?还是虚伪的心?良心没有机巧,机巧是虚伪的心才有的。良心没有诡谲,诡谲是虚伪的心才有的。军队数额虽然减少了一支,但他的虚伪的心思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呜呼!要改变就改变,要坚持就坚持,改变和坚持这两种情况相互混杂的还从来没有过。天下的名分,不是君就是臣。天下的风俗,不是夷狄就是华夏。天下的事情,不是善的就是恶的。天下的说法,不是正直的就是邪恶的。跳出了臣子的位子就是君主,跳出了夷狄的范围就是华夏,跳出了善的范围就是恶,跳出了正直的范围就是邪恶。天下难道还有跳出这方面,又不进入另一方面的吗?很自然,晋文公心思劳累但却一天天变得拙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