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僖公三十一年,鲁国的臧文仲前去分割曹国的土地。城濮之战后,曹国是个战败国,晋国作为盟主,准备分割曹国的土地。曹国和鲁国都是姬姓的国家,鲁国碍于面子,迟迟不去。臧文仲在重馆这个地方歇息,重馆的人告诉他,不要拂晋国人的好意,还是应当去分享战利品。这时臧文仲就马上就分土地了。
东莱先生批评了这种乘人之危,从中渔利的恶劣行为。
“原文”
利则居后,害则居先,此君子处利害之常法也。是故见利而先谓之贪,见利而后谓之廉,见害而先谓之义,见害而后谓之怯,皆古今之定名,未有知其所由始者也。人之于利,忧其怠而不忧其锐,忧其缓而不忧其急,忧其弱而不忧其强[1],天下岂有忧蚁之避膻,忧蚋之舍醯[2]者耶?
晋文公私有讨于曹,披裂其地。为诸侯者坐视不能救,则亦已矣,乃乘其危而共取其利,是诚何心也?臧文仲所以迟迟其行者,其亦忸怩而有所不安欤?异哉,重馆[3]人之论也!曰:“晋新得诸侯,必亲其共,不速行将无及也。”重馆之人所谓共,其诸异乎圣人之共欤?信如是说,则狡商豪贾,趋利如风雨者,皆重馆人之所谓共也。世之共者何其多耶?彼逡巡推揖,耻于冒利之君子,格以重馆人之言,皆不共之大者也。其说陋甚!虽始学者犹知谢而却之,孰知以臧文仲之贤,反为其说之所动乎?
“注释”
[1]原文如下:“人之于利,忧其锐而不忧其怠,忧其急而不忧其缓,忧其弱而不忧其强。”疑其顺序有错,已经调整。
[2]醯(xī):醋。
[3]重馆:鲁国的一个地方。重,音zhòng。
“译文”
有利益就处在后面,有危害就处在前面,这是君子对待利益和危害的正常方式。所以看见了利益而抢先就叫贪婪,看见了利益而处后叫做廉洁,看见了危害而抢先叫做正义,看见危害而后退叫做胆怯,这都是古往今来形成定论的名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人对待利益,担心它松懈而不担心它冒进,担心它来得慢而不担心它来得快,担心它微弱而不担心它盛多,天下难道有人担心蚂蚁会避开腥膻,担心蚊虫会舍弃酸醋吗?
晋文公私自讨伐曹国,分割它的土地,作为诸侯坐在一边不去营救,也就算了,但却乘人之危而一同分取利益,这到底是什么居心?臧文仲行动很缓慢的原因,也是有些不好意思而感到不安吗?奇怪啊,重馆人的议论!说:“晋国最近获得诸侯依附,我们必定要亲近它和它一同分享,不快去就来不及了。”重馆人所谓的一同分享,和圣人所谓的一同分享是不同的吗?果真像他这样说的,那么奸商大贩子们,像疾风骤雨一样追逐利益,都是重馆人所谓的一同分享了。世上一同分享东西怎么会这么多呢?那些犹豫推让,不好意思贪利的君子,用重馆人的话来衡量,都是最不愿与大家一起分享的。重馆人的说法非常鄙陋!即使是稍有修养的人都知道谢绝并推辞掉,谁知道凭着臧文仲的贤能,反而被他的说法所煽动呢?
“原文”
昔万章与石显善,显免官,归留物数百万与章。章不受,曰:“吾以布衣见哀于石君。石君家破不能有以安也,而受其财物,比[1]为石氏之祸,万氏反当以为福耶?”鲁与曹同出姬姓,并列诸侯,其恩义信誓之重,非如石显、万章一时之私交也。鲁坐视曹之翦覆,不惟不能辞其地,又奔走而趋之,以曹之祸为鲁之福,曾谓臧文仲之贤不如万章乎?使臧文仲绥辔徐驱,徘徊不进,以致吾不忍之意,虽后诸侯之期,不得尺土以归,吾亲亲[2]之义已尽矣。今冒利竞进,虽得地之多,吾恐文仲所丧者之多于地也。
前日鲁僖之请复卫侯[3],文仲尝为谋主矣。其言曰:“诸侯之患,诸侯恤之,所以训民也。君盍请卫侯,以示亲于诸侯,且以动晋?夫晋新得诸侯,使亦曰:‘鲁不弃其亲,其亦不可恶。’”于是纳玉于晋以免卫侯。曹、卫一体也,免卫之难,其义既可以动晋,辞曹之田,其义独不可以动晋乎?文仲于卫则割我之所有,弃之而不惜;于曹则夺彼之所有,受之而不疑。是非恩卫而仇曹也,本心易失而利心易昏也。吁!可畏哉!
“注释”
[1]比:比及,等到。
[2]亲亲:亲近所亲近者。前一亲字为动词,后一亲字为名词。
[3]前日鲁僖之请复卫侯:事在僖公三十年。
“译文”
过去万章和石显很友善,石显罢官,归去的时候给万章留下了几百万的资产。万章不接受,说:“我曾经以平民的身份而被石君您哀怜。石君家庭分裂,不能有安身的地方,而接受您的财物,这等于造成石家的祸害,我万家还会把这当作是福分吗?”鲁国和曹国一同出自姬姓,一同列为诸侯,它们的恩情仁义和信誉誓言的庄重反而比不上石显和万章一时的个人交情吗?鲁国坐在一边看着曹国被剪灭颠覆,不但不能推辞掉他的土地,又奔跑着去分享利益,把曹国的祸难当作鲁国的福分,难道说臧文仲的贤德还不如万章吗?假使臧文仲让马的缰绳放松慢慢地赶马,徘徊不前,以表达我不忍心的意思,即使在诸侯规定的期限里迟到了,回来时没有得到一尺一寸的土地,但我亲近自己的亲人的仁义已经尽到了。现在贪图利益快速前往,即使得到很多土地,恐怕臧文仲所丧失的比这些土地还要多。
以前鲁僖公请求晋文公让卫侯复国,臧文仲曾经是主谋。他说:“诸侯的祸患,诸侯应当体恤,这是为了训导百姓。您何不请求晋文公放了卫侯,以便把自己的亲善显示在诸侯之间,而且可以感动晋国。晋国刚刚得到诸侯拥护,让它也说:‘鲁国不放弃它的友邦,也并不可恶。’”于是向晋文公进献美玉,使卫侯获得了赦免。曹国和卫国本是一体,免掉了卫国的危难,这道义既然可以感动晋侯,辞退曹国的土地,这道义就不可以感动晋侯吗?臧文仲对于卫国则割让我所有的,放弃了而不吝惜;对于曹国则夺取它所拥有的,接受过来而不迟疑。这不是恩待卫国而仇视曹国,而是人的本心容易丢失,容易被利益之心迷惑。咳!可怕啊!
“原文”
虽然,太公[1]之就封,道宿行迟,逆旅人[2]曰:“客寝甚安,殆非就国者也?”太公闻之,夜衣而行,黎明至国。则莱侯既与之争营邱矣。太公听逆旅之言,其亦未免于趋利欤?非也。君子固不以利自浼[3],亦不以利自嫌也。一国之重,有民人焉,有社稷焉,吾其可避趋利之小嫌,濡滞逗挠[4],使为奸寇之所伺乎?故太公之不可迟,犹臧文仲之不可速也。然受封、分地之事,逆旅、重馆之言,其同其异,其是其非,相去间不容发[5],若之何而辨之?曰:在明善。
“注释”
[1]太公:姜太公,齐国的始祖,西周初分封到齐国。
[2]逆旅人:迎接客人之处,即旅馆,旅店。
[3]浼(měi):玷污。
[4]濡(rú)滞逗挠:濡,迟缓。滞,滞留。逗,逗留。挠,阻止。
[5]间不容发:之间的距离容不下一根头发。形容距离很短,挨得很近。
“译文”
虽然如此,姜太公前往封地,在路上留宿,走得慢了,旅店的人就说:“客人您睡得很安稳,大概不是前往封地吧?”姜太公听了,连夜穿好衣服就走,天亮就到了齐国。但莱侯已经在和他争夺营邱这个地盘了。姜太公听了旅店迎客者的话,他也不能免于追逐利益吗?不是的。君子固然不因为利益而自我玷污,也不能因为利益而害怕嫌疑。一个国家很重大,有人民,有社稷,我怎么可以避免追逐利益的小嫌疑,滞留徘徊,让奸诈的盗贼有机可乘呢?所以姜太公不可以迟疑,就像臧文仲不可以加速一样。但接收封地和分割土地的事情,旅店的人和重馆人的话,这之间的异同、是非,相差的距离甚至容不下一根头发,如果这样,怎么去辨别呢?回答是:在于明辨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