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转背景”
僖公三十三年,晋国正处在晋文公刚刚逝世的悲痛中,正在给晋文公办丧事。而秦穆公却趁机派兵偷偷越过晋国去攻打郑国,结果被晋国的先轸看破,并极力主张拦截秦军,结果打败秦军,并俘虏了秦国的三个将领。但是当时的晋文公夫人是文赢,她是秦穆公的女儿,又是晋国新任国君晋襄公的母亲,于是她请求释放了所俘获的秦国的三个将领,晋襄公答应了。先轸知道后十分恼火,当时就不顾礼节地破口大骂晋襄公。
同一年,晋国讨伐狄国,正讨伐到箕这个地方,先轸由于后悔自己唾骂了晋襄公,决定自己惩罚自己,于是脱去铠甲就深入狄国的军队,结果被狄人俘获,狄国人砍了先轸的头,把尸首送回了晋国。
东莱先生认为先轸的后悔心情过于强烈了,以致不能把持控制,为之感到深深惋惜,并希望读者能以此为诫。
“原文”
至难发者,悔心也;至难持[1]者,亦悔心也。凡人之过,很者遂之,诈者文之,愚者蔽之,吝[2]者执之,夸者讳之,怠者安之。孰能尽出数累[3]之外,而悔心独发者乎?是悔也,未发则忧其难发;既发,则忧其难持,曷为其难持也?悔心初发,自厌自愧,自怨自咎,戚然焦然,不能一日安。苟无以持之,则自厌者苟且弛纵,必入于自肆矣;自愧者退缩羞赧[4],必入于自弃矣;自怨者郁积缴绕[5],必入于自怼矣;自咎者忧愤感激,必入于自残矣。是悔固可以生善,亦可以生不善也。万斛[6]之舟,放乎沧海,非遇大风则不回。苟操舟者无以持之,固有因风力之劲,而反致覆溺者矣。舟之所以回者,风也;舟之所以溺者,亦风也。一念之悔,其劲烈盖甚于风,乌可不知所以持之耶?
“注释”
[1]持:护持,控制。
[2]吝:悔恨,遗憾。
[3]累:拖累,牵累。
[4]羞赧(nǎn):因害羞而脸红。
[5]缴(jiǎo)绕:缠绕,放不开。
[6]斛(hú):容量单位,常指粮食的单位。
“译文”
最难萌发的是忏悔的心,最难把握的也是忏悔的心。大凡人有了过错,凶狠的人就顺着错下去,狡诈的人就掩饰过错,愚蠢的人就遮盖过错,悔恨的人就执著于过错,夸诞的人就忌讳过错,懈怠的人就安于过错。谁能够跳到这几种拖累之外,而发出忏悔的心情呢?忏悔这种东西,没有萌发的时候就担心它很难发出来;发出来以后,就担心它很难把持,为什么会很难把持呢?忏悔的心情刚刚萌发的时候,自我厌弃,自我愧疚,自我埋怨,自我责备,十分伤心难过,没有一日能够安心。如果不能控制住,那么自我厌弃的人得过且过,松弛放纵,必定会到达自我放肆的境地。自我愧疚的人畏畏缩缩,十分害羞,必定会到达自暴自弃的境地。自我埋怨的人胸中郁闷,难以释怀,必定到达自我激愤的境地。自我责备的人忧愁愤懑,难以平静,必定会达到自我残害的境地。忏悔的心情固然可以萌生善良,也可以萌生不善良。可以装载一万斛粮食的大船,把它放到大海里,如果没有遇上大风,就不会回到岸边了。但如果开船的人不能控制船,一定有因为风力强劲而翻了船淹死的情况。船回到岸边是因为风,船被吹翻也是因为风。一个忏悔的念头,它的刚劲暴烈甚至超过了风,怎么可以不知道如何把持呢?
“原文”
吾读左氏,至先轸之死,未尝不嘉其悔,而又伤其无以持悔也。轸以晋襄公之纵[1]秦囚,不顾而唾,无礼于君,甚矣!及箕之役,深悔前过,免胄而死于狄师,其一念之劲烈如此!使有以持之,固可以一日而收“克己复礼[2]”之功矣。惟其无以持之,不用是力于礼义,而用是力于血气。身为元帅,总三军之重,而轻弃其身。身死无名,骄敌辱国,没有余责,殆与自经于沟壑者等耳。先轸所犯者,晋君也;所死者,狄师也。前日犯君者,谓之悖;今日死狄者,谓之狂。闻以义掩利矣,闻以善掩恶矣。曰悖曰狂,其过惟均,岂闻有为狂而能掩悖者乎?先轸未能改前日之过,而适所以生今日之过也。先轸意在于改过,而反至于生过。其失不在于悔,而在于不能持其悔也。
“注释”
[1]纵:放,放走。
[2]克己复礼:见《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译文”
我读《左传》,读到先轸死了,未尝不赞扬他的忏悔之心,但我又很悲伤,他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忏悔。先轸因为晋襄公放走了秦国的俘虏,无所顾忌地唾骂,对国君无礼,太过分了!等到箕之战,深深地忏悔以前的过错,脱去盔甲而死在狄国的军队里,他的一个念头竟然如此刚劲强烈!假如能把持好,本来可以在一天之内就收到克制自己而符合礼制的功效。只是他不能把持好,不在礼义上用这样的力气,而在血性意气上用这样的力气。身为元帅,肩负总揽三军的重任,却轻易地捐弃自己的性命。自己死了而没有好名声,使敌人骄傲,使国家受辱,自己没有任何责任了,这和在沟壑中自杀是一样的。先轸所冒犯的是晋国国君;所死的地方,是狄国的军队里。以前冒犯国君,叫作悖逆;现在死在狄国,叫作狂妄。听说过用正义去掩盖私利的,听说过用善良去掩盖罪恶的。悖逆和狂妄,它们的过错是均等的,难道听说过做狂妄的事来掩盖悖逆的吗?先轸不能改变以前的过错,正好是发生现在的过错的原因。先轸本意在于改正过错,却反而产生了新的过错。他的过错不在于忏悔,而在于不能把持好自己的忏悔。
“原文”
风之无力者,不能回舟;至于风力之劲者,惟善操舟者为能持之。悔之无力者,不能迁善;至于悔力之劲者,惟善治心者为能持之。如使人之有过者,不自厌自愧,自怨自咎,则终于此而已矣。厌愧怨咎,正吾入德之门。然毫厘之差,复陷于过。果可以持之乎?曰负担而起家者,不胜其劳;弛担而至家者,不胜其逸。负担之劳,乃所以为弛担之逸也。悔过之初,厌愧怨咎;改过之后,舒泰[1]恬愉。先轸悔过而至于杀其身,意者徒知悔而未知改乎?使果能持其悔,亟[2]改而归之善,则舒泰恬愉之地自有真乐,必不肯轻杀其身也。既归家则忘其劳,既改过则忘其悔。岂有既归而犹劳,既改而犹悔者乎?是则其过当改也,悔亦当改也。
“注释”
[1]泰:安泰,舒适。
[2]亟(jí):急忙,迅速。
“译文”
无力的风是不能使船回到岸边的;至于风力强劲的风,只有善于开船的人才能把握住它。无力的忏悔是不能使自己变好的;至于很有力的忏悔,只有善于修养心性的人才能把持好。假如人们有了过错,不去自我厌弃、自我愧疚、自我埋怨、自我责备,那也就罢了。自我厌弃、愧疚和埋怨责备,正好是我进入美德的途径。但是细微的差别,就会再陷入过错。果真可以把持得好吗?回答是,挑着担而离家,没有比这更劳累的;放下担子而回家,没有比这更愉快的。挑担很劳累,所以放下担子才很愉快。忏悔过错的当初,自我厌弃愧疚和埋怨责备;改正过错之后,感到舒适安泰,恬淡愉快。先轸忏悔自己的过错,以致于害了自己,我猜想,他只知道忏悔而不知道改过吗?如果真的能控制他的忏悔,马上改正而趋向于善,那么舒适安泰、恬淡愉快的境地必定有真正的快乐,必定不会轻易地葬送自己的性命。既然回到了家里,就会忘记劳累;既然改正了过错,就会忘记忏悔。难道有已经回家了还很劳累,已经改正了还在忏悔的吗?如果这样,那么他的过错要改,忏悔也要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