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的妹妹苏红在晚年对来采访的记者说:“我姐姐和张爱玲好得很,经常一同逛街一同看电影,还互相换衣裳穿。”两个女人好到换衣裳穿的程度,这是女人间不太多的友谊,民间形容两个人好,就说:“好到同穿一条裤子。”
张爱玲和苏青能好到这个程度?不太可信,也许是苏红随口说说。按张爱玲的性格,要她和别人同穿一件衣裳,那是打死她也不可能做的事情。陪苏青做衣服的事情倒是发生的,《我看苏青》里就有记叙:“对于苏青的穿着打扮,从前我常常有许多意见,现在我能够懂得她的观点了。对于她,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于她自己,是得用;于众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对于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苏青的作风里极少‘玩味人间’的成分。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大衣,试样子的时候,要炎樱帮着看看。我们三个人一同到那时装店去,炎樱说:‘线条简单的于她最相宜。’把大衣上的翻领首先去掉,装饰性的榴桐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头过度的垫高也灭掉。最后,前面的一排大纽扣也要去掉,改装暗钮。苏青渐渐不以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想……纽扣总要的罢?人家都有的!没有,好像有点滑稽。’我在旁边笑了起来,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看着她。镜子上端的一盏灯,强烈的青绿的光正照在她脸上,下面衬着宽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憧憧的,更显明地看见她的脸,有一点惨白。她难得有这样静静立着,端详她自己,虽然微笑着,因为从来没这么安静,一静下来就像有一种悲哀,那紧凑明倩的眉眼里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使我想到‘乱世佳人’。”
那次陪苏青做衣服是张爱玲和炎樱三人一同去的,那段时间她的生活中少不了苏青,甚至苏青不在场,她谈的也是苏青。有一天晚上炎樱来看张爱玲,两个人不知不觉又说到苏青,炎樱说:“我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总觉得他们不欠她什么,同她在一起很安心。”张爱玲听了以为说到点子上。张爱玲记得苏青也和她这样说过,自己吃亏就吃在这里,男人看得起她,把她当男人看待,凡事由她自己负责。她不愿意了,他们就说她自相矛盾,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旧式女人的权利她也要,这原是一般新女性的悲剧,这就造成了苏青难以再嫁的局面。她的豪爽是天生的,她不过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女人,谋生之外也谋爱。可是很失望,因为她看来看去没有一个人是看得上眼的,也有很笨的,照样地也坏。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轻易把人幻想得非常崇高,然后很快地又发现他卑劣之点,一次又一次,希望由此破灭。
这是张爱玲在文字里对苏青的想象,她对苏青的描写实际上是出于自己的主观,苏青不太同意她谈到个人的私生活。只是有一次,两个人在苏青家对面咖啡馆出来,苏青同她谈起人生最理想的生活:“丈夫要有男子气概,不能是个小白脸。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点也不妨,又还有点落拓不羁。要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常常请客,来往的朋友都是谈得来的。女朋友当然也很多,不过都是年纪比她略大两岁,容貌比她略微差一点的,免得麻烦。”张爱玲听到这里笑起来,这也正是她的想法。苏青从张爱玲的笑容里得到鼓励,继续说:“丈夫的职业性质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么家庭生活也不至于太刻板无变化。丈夫不在的时候也可以匀出时间来应酬女朋友。偶尔生一场病,朋友都来慰问,带了吃的来,还有花,电话铃声不断。”苏青说到这里她们已经走到街上,她说罢哈哈笑起来。所以后来张爱玲说:“苏青是乱世里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愿意有所依附;只要有个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红楼梦》里的孙媳妇那么辛苦地在旁边照座着,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兴兴头头。”——“忙得兴兴头头”,正是苏青在俗世的庸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