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言归正传。哥们现在是一家新杂志的执行主编了,今天没别的,就拉哥们入伙,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而且——”消失一段的夏一帆冒了出来,忽悠我。我打断了:“呵呵,省省吧,和当初于江湖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哥们,这是一家环保类杂志,绿色,人文,时尚,怎么可能和《人精》那种狗仔队杂志一个档次呢?”他强调,“新刊号,咱们一去就是元老啊。”
“什么元老,寒秋和于江湖不是元老吗?”我不以为然,“杂志这玩意,说垮就垮,跟TMD中国股市似的。”
“老兄——”他呵呵一笑,“股市有落也有涨嘛,现在去就是黑马股,待遇不会差到哪儿。”
“你就别忽悠我啦,我不会去的,我适合干个体,和自个儿玩。”
“哥们,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你找其他人吧,现在大学生找工作多难啊,我就发扬一下风格吧。”
“哥们,实话实说吧,我就是希望你帮兄弟一把,这是新刊物,我真怕搞砸了。”夏一帆还不罢休,软磨硬泡。我没吱声,他马上说:“忘了说这个杂志在西山脚下,环境多好啊,现在城里多热啊!经常出差,尽是风景名胜之地,公费旅游啊哥们!”
“得了吧,每天往返四五个小时,你不怕我这把老骨头在路上散了架啊?”
他打消我的顾虑:“杂志社答应马上给咱们找房,一周回城一次,那边有食堂,你也不用做饭啦。”
“你笼络了多少喽啰啦?”
“报名的太多啦,我正看一名校才女发的自荐信呢。”他哈哈笑起来。我仍不想去,夏一帆信誓旦旦,“这样吧,哥们,就做一期,创刊号,满意就接着做,不满意走人,保证不拦你。”
想到新书进入瓶颈阶段,弄得我身心疲惫,这差事还不算太烂,我说再考虑一下。我给小羽通了个气,她也很高兴我能出去“换换脑筋”。
杂志社室内环境和办公设备都很落伍,但周边环境真不错。树木参天,花草锦簇,开窗就可以伸手摸着西山的树叶。小鸟和松鼠在树草丛中鸣叫、出没。空气清新,也比市内凉爽多了。
投资商是中年女人吴爽。和鲍小琳不同的是,她受过高等教育,不像鲍小琳那样珠光宝气;她笑容可掬,甚有亲和力。她主编财务总监发行总监三位一体,大权在握,可能不会出现扯皮的现象。
这本杂志还没出刊就换了几拨人了。我心里有些打鼓,敢情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想撤退,夏一帆苦苦哀求,说这节骨眼上千万别走,好几个团队和咱们竞争呢。一听说有人竞争,我就像被打了鸡血似的抖擞精神。天宝说得没错,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在这个牛逼哄哄的大城市,哪怕一个守大门拉皮条的职位,也有无数人使出浑身解数去争。
可能是被老板许诺的股权什么的“激励机制”激励了,人人一副志在必得舍我其谁状。仅当天的会上,就有三个编辑团队和两个发行团队轮番登场,向吴爽和其他几个头儿陈述自己的办刊理念和营销理念。这年头,什么破事都TMD“理念”,不用这词儿你就土得跟元谋人似的。几个头儿听着,还不时在本子上记着。
我们这个团队是夏一帆出头。不急不慢,不温不火,眼光似乎比较长远,要办出自己的特色。不计一时得失,靠内容打动人,绝不轻易使用稿件,人有我舍,独辟蹊径。夏一帆还大量引用了一些成功杂志的案例。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八千余种杂志的市场上稳扎稳打,立住脚跟。”夏一帆最后说。吴爽提醒他还没说何时赢利,夏一帆说:“我真的不敢夸海口一年就赢利,那不成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了吗?”
会场里一片笑声,那几个信口开河的人一脸尴尬。下午接着开会,自由讨论。出于应付,我说了一些无可挑剔的正确的废话,还高度赞扬了激励机制,惟一有点创意的是提出杂志既然兼顾人文和环保,文字风格最好以沈从文的《边城》为典范,清新、恬淡而回味绵长。我举例:“开餐馆要抓住顾客的胃,办杂志要抓住读者的心。”
这注定是一段不愉快的经历。首先是合同问题,笑眯眯的吴爽用“试用期”这个理由婉拒了。在我们的压力下,总算将试用期由三个月压缩为两个月。惟一豪爽的是及时解决了我们的出入卡、饭卡和名片问题。
还是这个笑眯眯的吴爽,这边录用了我们,那边又答应了另一个团队。
夏一帆去和她交涉,吴爽含含糊糊,说什么试用期多几人也没关系。反正她开工资,我们也没现成的摄影师,就没再计较。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两对矛盾:两个团队之间的主要矛盾和两个美编之间的次要矛盾。
选题矛盾常常成为主要矛盾的导火索。创刊号的选题会异常扯皮,凡是一方提出的选题,另一方总是微笑着拆台。吴爽一会儿偏向我们,一会儿偏向对方,最后索性像一个钟摆,保持等距离摇摆;我们眼巴巴等她拿主意时,她总是笑眯眯地留下一个悬念:“各取所长嘛。”
双方都被这位主编弄得晕头转向,只好各怀鬼胎各取所短。小小杂志社,搞得跟资本主义清谈馆——议会似的。我不想玩了,还没等我开口,夏一帆就说:“哥们,我知道你整天想的就是花果山水帘洞,做山大王,可是这个节骨眼上,没你孙大圣在,这经怎么取啊?”
他一阵软磨硬缠,又让其他人轮番劝我,我只好偃旗息鼓。
杂志方以试用期为由迟迟没租房,苦不堪言。我住得最远,每天早上五点闹钟一响,弹簧似的起床,披星戴月出门,迷迷糊糊倒几次车才折腾到,半天缓不过气来。晚上回“家”都十点了,要不是天空顶着黑锅盖,又能仰望星月啦。和绝大多数杂志都不一样,居然要坐班,考勤,哪怕迟到一分钟也记录在案。那个更年期末期症状的办公室女主任,面目和原则性都如同僵尸,毫不通融。她从一小县城的下岗职工,折腾到京城坐上如此高位,她没理由不珍惜。
一天,我在北宫门倒车,刚下车,一辆自行车从站台和车体间狭窄的通道猛冲过来,一个女人的尖叫中,我被撞倒在地。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个人体“啪”地摔压在我身上,差点让我粉碎性骨折。这人体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弄得我几乎无法喘气。我挣扎着一看,是个面目丑陋的重量级悍妇。我顾不上疼痛挣扎起来,去扶这个沙袋一样的女人,她顺势抱住我大腿,我奋力挣扎未果。围观者们以撒网捕鱼的速度包围了我们。公交司机下车挤进来,简单查看了一下,确认女人没伤着,让女人松开,女人不听。司机呵斥她:“你违章再先,你撞了别人你还有理?”
旁人也数落她,有个对我耳语:“有几个女的,专门讹钱的。”
女人躺在地上抱住我大腿,就像抱住一尊财神死不松手。我咆哮起来:“搞清楚,是你撞了我!到底想怎么着?”
“你说怎么着?看病!赔车!”她好像得理不饶人了。我问:“你伤哪儿啊?你摔在我身上你还受伤了?你这车哪坏了?都破成这样了,白送都没人要。”
“我要看病,我是内伤,要全面检查,要住院,还得误工。”她嚷嚷。听口音她也是来北京“发展”的外地人,我更起疑了。公交车上的乘客开始催促司机开车,司机走前让我甭理她,要不就报警。我并不想报警,那只会把事情弄复杂,我可不想再去那个铁笼子里留置二十四个小时。在这个最牛逼的城市里,我早已意识到自己卑微如蝼蚁,当务之急是尽快脱身。我一边盘算着一边问:“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还忙呢。”
“赔我一千块。”
“一千也太狠了吧,我最多给你一两百块。”心里有底了,我观察了周边地势,决定突围。
“八百。现在就给我,别想跑。”
“这是做生意啊?”
“那就去医院。”
“我身上没这么多现金。”我掏出钱包翻给她看,我这小农习惯把小钱放几个兜里,大钱放一个兜里——股市。这母夜叉想得倒挺周到:“前面有银行,我们去取。”
“你抱着我我怎么走,你背我走啊?”我气咻咻地说。
这个女人犹豫了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在她一松手的瞬间,我奋力挣脱,拔脚就跑。她在后面边追边骂,抓小偷都喊出来了,听得围观者呵呵大笑。妈的,三十来岁高龄的我身手还是那么矫健,我越跑越快,如摆脱猛兽的非洲羚羊,这女人很快就被我抛得远远的。我回头欣赏她,这女人虽然笨拙,却没一点腿瘸的症状,确认她是个摔跤或柔道高手,田径就差老远了。忽然,我发现两个骑着电动自行车的壮汉杀奔而来。我从容地挥挥手,从容地拦下一辆黑出租扬长而去,后视镜中的路匪先扭曲成一根麻花,再微缩成一个小点,消失了。
自然是迟到了,办公室主任听了我的解释,看着我磨破的手掌假惺惺惊讶了一下,还是在签到簿上我名目下的迟到栏里画了个钩,弄得我火冒三丈。我向夏一帆下了最后通牒,三天不解决房子,我立马走人。夏一帆罕见地鼓起了勇气,和我一起找吴爽交涉。吴爽看了我的伤情,唏嘘一番,终于爽快了一次,承诺我们自己去找房,杂志社报销,报销额度是每月人均三百元。我抱怨:“这点钱,找茅草房啊?”
“你放心,肯定不是茅草房。”夏一帆信誓旦旦,“要不就放你回你的花果山。”
“什么花果山?比喻不当,现在是高老庄啦!”我纠正道。
“哦,我忘了你有媳妇了。”
利用夏一帆找房这几天,我和摄影记者到华北某地出差。这是选题会通过的创刊号重头文章,内容是深度调查北京周边地区的生态恶化问题。因为坐汽车去,路途遥远,上山下乡,地势险恶,我们要求买意外人身险,吴爽再次以试用期为理由推托了。我感叹着:“试用期的人真TMD不是人啊!”
夏一帆觍着脸安慰我:“忍忍吧,你要真的出了事,我立马通知小羽及时改嫁。”
我和摄影师杜乐在东直门长途汽车站会合,上了路。三伏天的华北大地就像热烘烘的大烙铁,没一丝湿气的干热。长途汽车没空调,乘客挥汗如雨,男人们都光着膀子。一路上我们不停地买冰水喝。北京远郊生态恶化的程度让人吃惊,越往北走越荒凉,大地皲裂,山峦谢顶,河床干涸,燥热的空气里充斥着沙尘的气味。什么风景名胜,简直是流放来了。
煎熬了五六个小时,我们下榻在一小县城。同样规模的小县城,北方县城比南方县城开阔大气,却更粗鄙凋零,人气不足,生意冷清,小摊贩也少,靓妹更少,南方城镇那种漂浮在热气里可以拎出水来的纸醉金迷更是荡然无存。我们先去一家小餐馆吃饭,吃出沙子来,还好我已经领教过了。
即使这样的小县城,有空调的旅馆标准间都不低于一百二十元,又脏又臭。让三轮师傅把我们拉到当地最好的宾馆,他二话不说就把我们带到县委招待所。真是再苦不能苦公仆,这里条件果然好得多,但最便宜的也要一百八十块,就此住下。我们的差旅费是每天一百二十元,吃住包干;其他开销,根据吴爽的说法“酌情处理”。这一趟出差,赔钱赚吆喝了。
断断续续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说一些不着边际的笑话。我和杜乐来自不同阵营,说话免不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忽然,电视新闻播出萨达姆的两个恶少乌代和库塞烧焦的、被射成马蜂窝的尸体,惨不忍睹。二人及萨达姆十四岁的孙子因同胞出卖,被美军101空降师突击队击毙。杜乐哀叹道:“一世枭雄,就这样绝后啦!”
“多少伊拉克人因为他们绝了后你怎么不说?”我反问。
“我敬畏一切生命。”杜乐愤愤地说,“萨达姆可恶并不说明你美国佬就正当,不过大坏蛋干掉了小坏蛋。美国佬太坏了,到处惹是生非,哥们见一个打一个!”
“佩服!”我竖起大拇指,“迄今为止你打了几个了?”
“那是没见着。”
“去大使馆蹲守啊,当年义和团不就这样吗?”
“恐怕老美没见着先被咱的武警给收拾了,咱可不刀枪不入。”他笑。又一个意淫爱国者,我想起了他的精神盟友顺子。
换了几个频道,索然无味。杜乐一下关了,跳起来神秘兮兮地说:“太闷了,咱们去乐乐吧?——什么乐乐?哥们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啊?大老爷们找乐,你说还能找什么乐?”
“我就不去了,我有老婆。”我开始给小羽发短信,报平安。杜乐继续怂恿:“也忒落伍了吧,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
“我就甘当三等四等,你去乐吧,谁让你叫杜乐呢。”
“其实我是等外男人——光棍。”杜乐自嘲着开始穿戴,“别怪哥们做采花大盗啦。”
“一别忘了戴套,二别忘了要票,你这情况回去好好和吴爽商量商量,给你‘酌情处理’。”我取笑道。杜乐嘻嘻嘻地出了门。我又打开电视,不是宫廷辫子戏就是大款陪小蜜,要么就是武林高手灭绝师太在竹林顶部飞来飞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类似于动物世界的节目,亚马孙雨林里的鳄鱼和蟒蛇正在厮杀。手机响起,是小羽来的,腻腻歪歪了一阵,她突然说:“我又要跳槽了,又要被老公养了。”
“又跳——?你是跳蛙还是蚱蜢啊?”我气晕了,“又是别人欺负你?”
“嗯。”
“你怎么就那么娇气那么脆弱啊?你受虐狂吧!”
“我想自己创业。”她吓了我一跳。
“你创什么业?一没资金,二没技能,三没毅力。”
“我有自己的计划,你就甭管了,回来给你说。”她神神秘秘的。
“丑话说在前头,我可没钱给你拿去打水漂。咱还得买房呢。”
“哼,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老公是靠不住的!”她气咻咻地说。
“你先别辞了,回来我给你参考参考。”我黏黏糊糊了好一会儿才把她稳住。撒了泡尿准备睡觉,手机又响起,看都没看就接了,劈头盖脸呵斥道:“你有完没完啊?我要睡啦!”
“说谁呢?”居然是武彤彤的电话。
“我说我老婆呢,你怎么打这儿来啦?”我有些惊讶。
“你不是不住家吗?”
“我到一家杂志工作了,出差呢。”我说了宾馆电话,她重新打了过来。她接着问,语气有些嘲讽:“你结婚啦?叫得很亲热嘛!”
“没啊,现在都这样叫嘛,你是我前妻,我是你前夫嘛。有何贵干?”
“没事不能打吗?”
“拿我消遣呢。”
“那是你的福气。”她仍然咄咄逼人。我叹气:“还这臭脾气哪,我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回去找你去?”她呵呵笑。我也笑:“好马不吃那什么来着?”
“你臭美呢,我回去也不是找你。”
“我可不想犯重婚罪,一个老婆已经够我受啦,刚才还把我气得够呛呢。”
“怎么了?”
“她老是跳槽,现在又要跳,跟跳蛙似的。”
“呵呵,瞧你找的人,她能力也太差了吧。”武彤彤揶揄道。我坦率地说:“能力是不够强,主要还是性格,独生子综合征嘛。我刚才还给她做思想工作呢。”
“垃圾一代。”武彤彤脱口而出。
“也太损了吧?”
“难道不是吗?能和我比吗?”
“你这智力歧视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冷嘲热讽起来,“谁能跟你比啊,不是找死吗?可能也就恐龙敢和你PK一下,都是灭绝型的。”
“放屁!”灭绝师太暴跳如雷,“就是宠你老婆也用不着贬低我!”
“我怎么就贬低你了,我怎么就偏袒她了?莫名其妙。”
“难道不是吗?你以为我吃醋了,我才不呢!”武彤彤不依不饶。
“那你发的哪门子火啊?去美国这么久了,也没让你变得文明一点,资产阶级假人道一点也没学会?”我笑起来。
她间歇性的连珠炮再次发射出来:“我不是吃醋,我犯不着你也不配!我吃饱了撑得慌,管闲事还不行吗?我不在乎你跟她有那个关系,我是路见不平一声吼。你对她的方式不对,你太宠她了,二十来岁小屁孩,吃点苦头算什么,还长记性呢。”
“你也说得太——”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说我接个电话,武彤彤狠狠地说:“她打的吧?你不许接!你接她的,我们就免谈。”
“你这人太要强了,比武则天还霸道!你要当了女皇帝,全国女人杀光男人阉割一半,剩下一半供你选面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