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写什么啊?”
“关于食文化的,哥哥这回冒充大尾巴狼学者,向灭绝师太看齐。”
“这题材也太大了,你驾驭得了吗?”
“我说的是冒充,忽悠,能以假乱真就行,你知道现在学风不正嘛。”
“呵呵,骗子机会来啦。”
“可不是嘛,我算是赶上好时候喽。”我说,打了个喷嚏,挣扎着半坐半躺,“我熬夜了,还在床上呢。”
“生活还是没规律啊?”
“最近没规律。”
“什么意思?有人照顾你了,有女朋友了吧?”
“我这么大的人了,不能有个女朋友啊?”我反问。她停顿了一下:“好啊,认识多久了?”
“大半年了。”我实话实说。
“怎么认识的?”
“网上。”
“你还赶这时髦呢。”她嘲讽地说。
“老夫聊发少年狂嘛,铁树也有开新花的时候嘛。”
“同居了?”
“这也叫问题啊?”我笑,“亏你还在美国呢,不如直接问我是不是失身了得了。”
“她什么情况啊?”
“北京小屁孩,公司小白领,去年刚大学毕业,小你十一岁。”
她有些恼怒:“你说她就说她,别跟我搅和在一块!”
“怎么啦?”
“你就说她多少岁就行啦,别和我来比。”她的连珠炮开始发射,“你无非就说她年轻嘛,年轻就一定好吗?我还觉得她幼稚呢。我还老过呢,她老过吗?……”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上纲上线,学风不正啊!”我批评道,“何况你也不老嘛。”
“难道不是吗?——她漂亮吗?”
“还行,跟你没法比——这回没和你搅和在一块了吧?”
“搅和也没用,漂不漂亮都在自己心里。她人怎么样,这才最重要。”
我说:“她小孩嘛,可爱之处和令人头疼之处同样突出,我不想拿她跟你比。”
“呵呵,那是她根本就没法跟我比。”她冷笑起来。我清清喉咙说:“你这人吧,挺好,就是有点母夜叉孙二娘的感觉。你都不用包装,放进那‘学术坛子’,货真价实一学术悍妇,所有学术超女给你Shutup(闭嘴)!”
“放你的屁!”她又笑又骂。
“看看,看看。这不叫母夜叉叫什么?”
“老娘够不着你,要不扁死你!”
“我也鞭长莫及啊。”
“你还是那么下流啊!”
斗了一阵嘴,她问:“那以后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可以啊,别半夜打就行了。”
“我还就半夜打,专扫你们的兴。”她呵呵大笑。我也大笑,然后转移话题:“你也别老是审问我了,也坦白一下你自己吧。”
“我无话可说,就是无聊,我挂了啊。”
“毛病。”
严格地说,除了槐树街这个蜗居,小羽还有三个家。父母离婚之前父母的家,离婚后母亲和继父的家,父亲和继母的家;小羽从小在姥姥姥爷家长大,被判给母亲后,她住得最久的是姥姥家。小羽父母离婚的事情,我从没问过,倒是小羽对我说起。她爸爸长得很帅,能说会道,加上有点小权,被“坏女人”盯上了,男人的劣根性让他迷失了方向,犯下了作风错误,追悔莫及。小羽说完,揪着我的耳朵警告:“你要是犯这样的错误,别怪我不客气。”
我抱着摸底的态度随口而出:“你会怎么样,你还会吃了我?”
“呵呵,吃你?”小羽冷笑几声,摸着我的后脑勺一字一顿,“我给你上宫刑!”
“你放心吧,我一饥寒交迫的人,谁会盯上我啊?”我说。小羽松一口气:“是啊,也只有我这个傻果儿(注:果儿,北京方言,指漂亮女孩,丫头。全书同。)了。”
在小羽的安排下,我先拜访了她妈妈和继父的家。在小羽的坚持下,我只买了一个大西瓜。小羽妈妈在国企,白白净净,精干利落,一副知性女士模样。继父在机关。两人都挺和善。按小羽的说法,她的长相随她爸爸,性格随妈妈。
小羽的小姨、舅舅和舅妈也利用周末过来了,名为帮忙做饭,实际上卧底小羽男友评估团。小羽小姨风风火火的,舅舅大我十岁。小羽舅妈很漂亮,只大我两岁,弄得我不知道如何称呼。我在小羽耳旁开玩笑:“跟了你,我的地位骤降啊!”
“你要有所准备啊。”小羽笑着说,“我叫什么你就叫什么,除了不能把我妈叫成你妈。”
我只好谄笑着对所有人鸡啄米似的点头,哼哼哈哈地称呼,他们都直呼我的名字,我的紧张感很快消失了。我说去厨房帮帮忙,小羽妈妈阻止了,小羽也帮腔:“别急啊,以后有你大展宏图的时候。”
“说什么呢,一点礼貌没有!”她妈妈责备。小羽说:“本来就是嘛,他可会做菜了!他就是靠这个把您女儿骗到手的。”
旁人笑,小羽舅舅揭她老底:“从小就贪嘴。”
“贪嘴怎么啦,哪个果儿不贪嘴?”小羽舅妈打趣道,“我怎么没小羽这么好的福气啊?就没个大厨来骗我,你舅舅那手艺,也就和动物园饲养员一个档次。”
“你以为那些珍奇动物吃得差啊?都是营养学家伺候,美得你!”小羽舅舅说。
欢声笑语中,小羽安排我切西瓜,搭桌子,摆碗筷和酒水。席间,除了简单问了问我的专业工作居住情况,大家海阔天空。也许是小羽提前打了招呼,他们一没打听我的来京目的,二没一惊一乍地关心山区人民的生活,都是我喜欢的泛泛而谈,政治笑话什么的。饭后,我们打起麻将。他们教我北京打法,娱乐性较强,和四川以赌博为主的凶悍打法相比差异很大。我绞尽脑汁往炮口上撞,小小地贿赂了各位长辈,皆大欢喜。
小羽的爸爸住在二环不远一个小区,是一幢和槐树街小区颇为相像的普通六层红楼,但小区环境好得多,门卫敬业得多,室内格局也好得多。小羽对父母一视同仁,也仅让我买了个西瓜,鉴于她爸爸“犯过生活错误”,在块头上打了几两折扣。小羽父亲五十来岁,是一个事业单位的干部,果然和小羽有几分神似。小羽继母端庄秀丽,和小羽老爸一个单位,估计就是小羽所言当年诱惑老爸犯下“作风问题”的那个“坏女人”。
小羽在爸爸和妈妈面前就像和我相处一样不拘小节甚至有些疯狂,但对待继父、继母均不热不冷彬彬有礼,她的“叔叔阿姨”也小心翼翼地和她交流,我跟着受惠又受累。同样,这里也多了一个考察团,小羽的两个姑姑和一个姑父。这个姑父显然也比他太太年长得多,另一个出差的据说也如此。这几人去四川旅游过,和我说起一些见闻。吃完饭,我和小羽在厨房洗碗,我低声调侃道:“看来你们家族有老夫配少妻的传统啊。”
“多亏了这点,要不早就一致拒签你了。”小羽说。
大约饭局加牌局是中国人进行现场火力侦察的最好方式,在这里依然如此。北京人个个大大咧咧却又伶牙俐齿,谈的话题大多高屋建瓴,生怕跌份,我们相谈甚欢。
就跟大学生找工作似的,我马不停蹄地参加了在小羽姥姥家的第三次见面会。小羽妈妈也参加了。这次没买西瓜,买了个果篮,各种水果和藤条果篮搭配得很漂亮。小羽姥姥姥爷都退休了。姥姥是那种经常在菜市场见到的老太太,朴素和气;姥爷是五十年代初的大学生,一直从事科研工作,九十年代初离休。
看见小羽姥爷时,他正在客厅沙发里埋头看《北京晚报》的中缝底部。他抬头从老花镜片上方看了我几眼,然后摘下眼镜,站起来和我握手。他身穿白色圆领老人衫,高高大大,一头华发,精神矍铄,第一眼看酷似情景喜剧《我烦我家》里面那个闲得起腻四处发挥余热处处碰壁的老干部。墙上一幅框架,里面是他在美国纽约自由女神像前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他看起来年轻很多,风度翩翩。
他示意我在旁边坐下,很得意地说:“二十来年了!那时候出国多难啊!单位派出去考察的。说是技术考察,研究部门就给了三个名额,其余八个都是领导或领导老婆。你说这还叫技术考察吗?”
“您哪儿人啊?”
“我呀,老北京,1928年生人,属龙;我老伴,1932年生人,北京昌平人氏,她属猴的——”
“姥爷,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啊,你就不能直奔主题嘛!”小羽打断他,又对我说,“你和他聊,聊死你,他是超级话痨,肯定从八国联军进北京那会儿说起。”
姥爷不悦地说:“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怎么叫话痨了?这孩子。”
“没事,您说。”我赔上笑脸,做洗耳恭听状。姥爷一拍脑门:“我说到哪儿了?你看我这人。”
“说我属猴的。”和小羽母女在外面包饺子的姥姥高声提示道。
“对对。”姥爷接着说小时候如何读书刻苦,考上大学,如何含辛茹苦把一家人拉扯大,把子女安排好,还得拉扯孙子辈,比如小羽什么的,直听得我睡意盎然,他总结道:“我这一辈子啊,没当什么官,没发什么财,但也没犯什么政治上和生活上的错误。”
“您呀,功德圆满。”我对他的话来了个精确而适当的拦截。姥爷很受用的样子,又叹气:“惟一的遗憾就是小羽没安排好,这孩子太受娇惯,不好好读书——”
“说您就说您,别把我拉进去!”小羽在外面抗议。姥爷呵呵笑起来,转问我:“听说你父亲是离休干部,已经去世了?”
我有些黯然:“是啊,他是二野的,可惜走得不算功德圆满,一辈子在基层,没弄到一分钱,到离休也就勉强副县级,现在一家孩子都下岗了。”
“哎呀呀,真是亏了老人家了!”姥爷拍膝盖一把,唉声叹气,“搁在北京怎么也得司局级离休,弄两套大房子,孩子也不遭罪。现在这搞法,动不动轰人下岗,上有老下有小的,还叫社会主义吗?我们这些老头子是看不懂了。”
小羽在外面插嘴:“书上说这叫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小孩子懂什么,动不动就是书上说的,书上还说我们是旧社会的人呢。”姥爷笑着抱怨,又问,“兄弟姐妹们干些什么?”
“打工的打工,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还能怎么样?就像电视里唱的,心若在梦就在,大不了从头再来呗。”
“我一听这歌就讨厌!”姥爷很激动,“四五十岁的人了,从头再来,闹着玩呢?那么容易你怎么不从头再来?说的比唱的好听——不,唱的比说的好听。”
小羽插嘴:“咱小戈是从头再来了,下岗再就业啦。”
姥爷又关切地问起我母亲,我说她身体还好。
“那就好那就好,她要一病呀,你们孩子负担就重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喝茶你喝茶,喝茶清心明目,降血压。”姥爷殷勤地款待我,又说,“我呀,现在眼睛耳朵没问题,吃饭香睡觉甜,就是腿脚不灵便了,幸好有电梯。”
“还有——话忒多,返老还童了。”小羽在外面笑,她妈妈制止她。姥姥说:“没事儿,他就话多,我都烦。”
“听说你是做文字工作的?”这时姥爷才找到主题。我点头。他问:“用电脑了吧?”
“是啊,简单用用。”
“不简单。”他指指脑子,“这工作既费脑子又费眼神儿。”
“是啊,没办法。”
“劳逸结合,多喝菊花茶,多吃豆制品。”
“嗯。”
“列宁说了,只有休息好才能工作好。”
“嗨,这正确的废话我也会说。姥爷,你引经据典也不能来点新鲜的?”小羽又忍不住插话了。姥爷责备道:“姥爷我又不是做文字工作的,你知道你姥爷和细胞打了一辈子交道嘛。”
“老头怎么说话呢?”姥姥笑起来,“敢情我们都成细胞啦?”
“我怎么错啦?”姥爷振振有词,“科学上讲每个人都是由无数小细胞组成的特大细胞——受精卵,知道吗?”
“越来越不像话了啊!”姥姥呵斥道。我立即将话题引向主旋律——老一辈激情燃烧的岁月什么的。
旋风般的检阅告一个段落。事后,小羽隆重地向我宣布:“虽然有些噪音,偌大寰球几只蚊虫嗡嗡叫,但最终的结果是——验收合格——初步。”
“都过五关斩六将了,怎么还是个初步啊?”我哭丧着脸。她接着说:“大伙一致认为,你这个人本质不坏,可以谨慎继续交往,就看你的造纸——不,造诣——怎么样了。”
我哭笑不得:“直接说造化得了。”
“你要有信心,就拿出成绩来。”像一个将士兵送去做炮灰的将军一样,小羽很有煽动性和挑衅性地大声问我,“老公,有没有信心?”
“有!”我瓮声瓮气。
“声音不够大,到底有没有?”她提高了音频,死死盯着我。
“有!”我傻子似的。她闭上眼睛:“不够坚——定!”
我脑袋一仰鼻子朝天,双脚“啪”地并拢,双手紧扣裤缝,嚎叫:“有——!”
此后一段时间,我常被小羽带去她姥姥家吃饭,有时也招来她妈妈。我帮他们做点零星家务,更多时间是跟她老骥伏枥的姥爷唠叨唠叨。和她爸爸继母的见面大多在餐馆,中规中矩的。一次临睡前,小羽眼泪汪汪地说:“我有四个家,哪个都不属于我,我就是一个可怜的野孩子!”
“你会有一个新家的。”我紧紧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