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李皓说,他在北京谈过惟一一次恋爱。那个刚烈的内蒙古女子,让他还未破处便饱尝“家庭暴力”,不到两个月他便逃之夭夭,换工作,连手机号也换了。这事儿没任何旁证,根据他的一贯为人,我信了他的说法。在其后的整整六七年时间里,除了出于礼仪的握手、公交工具里身不由己的拥挤以及那个强买强卖的“霹雳娇娃”,他连女人的手都没再把玩一下。这事也没旁证,也姑且信他。李皓曾尝试找一个北京工人阶级的女儿做老婆,可是这年头,别说工人阶级的女儿,就是农民阶级的女儿都把目标对准了资产阶级或买办阶级啦。李皓的终身大事就这么一直耗着。
李皓的家人不答应了,他老爹无数次唠叨,李家的香火不能断在他这一代上。多次唠叨无效后,忍无可忍的家人发动了一切能够发动的关系为这个三十来岁的独子介绍对象。以前他们向别人推销儿子时总说:“我儿子在北京工作,火车来火车去。”
别人当面谢绝了:“咱村在北京修房子的建地铁的当保姆的做小姐的一大把,都火车来火车去。”
自从李皓到那个联合国涉华项目做翻译后,他们说话的口气完全不同了:“我儿子在联合国工作,给外国专家当翻译官,飞机来飞机去。”
这句话很短,但里面几个关键词的能量就像霹雳一样将他们镇住了。很快,李皓家里比村长乡长都热闹。老两口选来选去,择优录取了二十九岁的镇医院医生邱杏花——既能生娃,还能挣钱,还能给家人治病,一本万利啊。邱杏花积了十天假期来北京,名为旅游,实为“验货”来了。我和杨星辰责无旁贷地充当起陪客兼说客的角色。
李皓精心捯饬(注:捯饬,北京方言,指修饰,打扮,下同。)一番,让杨星辰开着他的“马自达”去西客站接人。我上车时提醒杨星辰:“记住,这是李皓单位的车,你只是个同学兼车夫。”
“放心吧,咱是联合国牌照,牛逼大了。”杨星辰说,发动引擎。李皓纠正:“别胡说,联合国和领事馆的车都是黑色牌照,连外企都是。”
“乡村医生也知道这个啊?”我问。杨星辰笑我:“哥们儿,你才到北京几天啊?”
我们举着牌子在出口等着,几乎到人流最后,才有一个戴眼镜、背大背包的娇小女子汗流浃背怯生生地过来说:“我就是邱杏花。”
小镇长大的邱杏花看上去颇为清秀和质朴,和李皓搁一块,顿成美女和野兽之势。李皓手足失措语无伦次,还好,今天他戴着隐形眼镜,要不眼珠子就掉下来啦。我们赶紧扛包的扛包,递水的递水。一上车,我就叫杨星辰打开空调。汽车开动后,杨星辰来了个火力侦察:“小邱第一次来北京吗?”
“嗯。”
“那咱先去全国人民都向往的地方。”李皓发出指示。杨星辰唯唯诺诺:“Yes,Sir.”
“你咋不来一声——喳——呢?”我奚落道,大家笑。我又故作担忧地问李皓,“快下班了,单位还用车吗?”
李皓大咧咧地:“没事儿,外国专家出差还没回来,今儿个这车就归我啦。”
杨星辰对副驾座上的我挤挤眼睛,嘀咕道:“还好专家明天就回来了。”
“马自达”驶过天宁寺桥,绕过西便门桥北上复兴门立交桥,然后转入西长安街向东直奔天安门而去。汽车在天安门绕了一圈,并深入前门大栅栏一带晃悠一阵,折回长安街,朝建国门四川驻京办而去。一路上,李皓以一个老北京的口气介绍着沿途著名街道和庞大建筑群:“这是西单。”“这就是电报大楼。”“这是新华门,里面就是中南海。——党中央国务院就在里面。”……
和任何初到北京的异乡人一样,邱医生对这个帝国般庞大的都市有些惊慌失措,我们的过度热情没消弭反而放大了她的局促。我和杨星辰拐弯抹角地考察了邱杏花一番,和李皓一样,邱杏花也属上进青年,除了当上了县里优秀医务工作者,还考上了研究生。
登记“来京目的”时,那个还记得我的女服务员开玩笑:“还是瞻仰伟大领袖遗容吧?”
“这次来看活的。”我郑重其事地指旁边的李皓和邱杏花解释说,“千里相亲。”
李皓咧着大嘴笑,邱杏花窘得恨不得夺路而逃。随后轻车熟路来到附近的餐馆。喝了两杯凉茶后李皓镇静下来,不时谈起一些和老外共事的奇闻轶事,时不时冒出几个GRE级别的词汇,以下马威的方式来打消在形象和学历上的双重自卑。我和杨星辰及时莫名惊诧,以自己的愚昧无知反衬出他的学识渊博和风流倜傥。
“最重要的是Detail(细节)。”李皓绘声绘色地讲完一个和美国专家托马斯共事的插曲,强调道,“Devilisinthedetails.(魔鬼在细节中。)”
“严重同意。”我附和道,“我为什么狗揽十泡屎,泡泡舔不净,就是我找不着Detail。”
“恶心不恶心,咱在吃饭呢!”杨星辰责备我,再说,“李总高见!老外非常严谨,我和他们做生意深有体会。”
李皓提高声调纠正道:“岂止严谨,简直就是死板,toopunctilious!(太死板,太拘泥形式!)”
“啊——?Punc——tilious这个词你都知道啊?”我眼睛瞪得就像一对鱼丸子。
“别人和联合国的专家共事,这些小Case不懂行吗?”杨星辰白我一眼。
“那是那是,Apieceofcake.(小菜一碟。)”我低头啃着茄饼吸溜着川北凉粉咕哝着,“不懂就装呗。”
李皓补充道:“不但死板,简直AspunctiliousasaSpaniard.(像西班牙人一样死板。)”
“Spaniard?这又是什么意思?”我做出虚心请教状。李皓解释:“Spaniard就是Spanish,西班牙人。”
“你不直接说Spanish得了嘛!”我抱怨道。
“这你就不甚了了了吧?”李皓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后进生,“这是一句谚语,固定用法,而且Spaniard指的是土生土长的西班牙人,这句话意思是比那些土著西班牙人还呆板,就像你比北京土著还会瞎掰。”
“西班牙人属于拉丁族,热情奔放,怎么会死板呢?”我迷惑片刻,做恍然大悟状,“你看看斗牛士,死板吗?也对,斗死了就翘板板了(注:翘板板,四川方言,指死亡,完蛋。),简称死板。”
一片哄笑中,李皓有些气急败坏:“你这就是钻牛角尖,就是死板!就是Stereotpye(成见)!”
“呵呵,这个问题下次可以和西班牙专家Discuss(商榷)一下。”杨星辰解围。
“那,外国人对我们中国有成见吗?”一直洗耳恭听的邱杏花终于小心翼翼地提出了第一个也是惟一的问题。
“有啊,太多啦!”李皓激动得手舞足蹈,“最大的成见就是——他们老觉得咱中国人没Humanrights(人权),平时不说,一有机会就显露出来。”
“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啊!”杨星辰骂,我也问:“那你怎么办?”
“Bullshit!(废话)——对不起我说脏话了。”李皓打打自己嘴巴,接着说,“当然给他们解释啦,咱们是Developingcountry(发展中国家),肚子都填不饱,谈什么人权?——我挨过饿,你他妈洋大人挨过吗?再不行就斗争呗。再说了,咱们有没有人权关你洋大人什么屁事,老子打儿子关你鸟事啊,吃饱了没事干,资产阶级假人道!你要真关心我的人权,给我发张Greencard(绿卡)得了。”
“Yourock!(牛逼,有种!)”我和杨星辰先后向爱国愤青伸出大拇指,异口同声。邱杏花也用崇敬的口气说:“你好爱国啊!”
洋洋得意的李皓拿出在当时还比较稀缺的IBM笔记本电脑,放到餐桌上,一一展示他和联合国专家们的合影。当我留意到邱杏花羞涩而充满敬意地看着对面春风得意侃侃而谈的大尾巴狼时,便意识到这件陈年旧货终于脱手了。果然,当我和杨星辰演双簧似的将李皓夸成不可多得的、由国家栋梁级上升到联合国顶梁柱的、一出门就可能被恐怖分子或外星人劫持的人才时,她又羞又急,“呵呵”“嗯嗯”一阵后说:“我们还是先了解一下吧。”
“好好了解,——一定要深入哈。”我一脸坏笑。
饭后,我们陪着李皓的准媳妇逛王府井。东方广场开业了,建筑宏伟,大街宽阔,车流汹涌,灯火辉煌,行人光鲜,浮华逼人。望着这浩繁宏大的场面,邱杏花又露出一些怯来。我和杨星辰则轮番摇舌鼓唇,见缝插针,对这一对准新人进行了没原则的吹捧和拔苗助长的拉郎配,恨不得直接将两人五花大绑塞入洞房了事。俩人被逗得红光满面哈哈大笑,为伟大首都平添了一份喜庆和繁荣。
周末,我和杨星辰夫妇再次赶到李皓位于东四中国美术馆附近的新“家”一聚。和当初六里桥的居所相比,李皓的居住条件大为改观。我们几人轮番下厨,奉献出一桌精彩纷呈的盛宴,乐得李皓眉开眼笑唾沫横飞。余下一段时间,李皓鞍前马后,兢兢业业地兼任了主人、导游、护花使者和出纳的角色,超额赢得了乡村女医生的芳心。
日韩世界杯小组赛我是和房东一起看的。房东连越位都不懂还喋喋不休现场解说,弄得我恼火不已。余下小组赛去了杨星辰近在咫尺的家里看,半决赛和决赛时李皓“夫妇”和我舍近求远去了玉渊潭公园看露天超大屏幕。
果然,这里气氛浓厚多了。大屏幕前的场地被承包了,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酒吧,四周是卖烧烤、酒水和各种下酒菜的食品摊,价格不菲。但凡可以摆下沙滩椅和桌子的地方都密密麻麻摆满了,但凡可以插一腿的地方都挤满了灵长类两脚直立动物。我们去得早,找了个好位置。不料在看巴西对阵德国的决赛时,氤氲迷濛中忽然电光闪闪,下起阵雨来。这个紧要关头,没人退缩,犹如生理高潮一样,不等破门崩溃的那一瞬,即使枪口顶着你的后脑勺,你TMD也不会中止。尽管我们带着伞,还是被斜飘横飞的大雨淋成了落汤鸡。气温骤降,浑身湿透的我瑟瑟发抖,咬牙看完比赛。回到“家”后我开始咳嗽起来,头昏眼花浑身发冷,盖着厚厚的被子也无济于事,吃了些感冒药丝毫不见好转。
我挣扎着去医院,以“三无”人员的身份挂了号,等了两个小时才见到医生。她显然不愿意在我这个榨不出油水的人身上浪费时间,病情还没说完,处方就开好了。我还想问两句,她就叫了下一位,站在我背后的便急不可耐地坐在那张热气尚存的凳子上。我毫无胃口,两天粒米未进,熬了一些生姜白糖汤喝下丝毫不见好转。我眼泪汪汪地在床上躺着,真切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这颗星球上,致人死命的疾病上千种,小小流感就可以拿掉你的小命;夺人性命的意外死亡上万种,喝一杯水都可以呛死你。单身者更是危机四伏,据说死亡率高出非单身者几十倍。这念头让我不寒而栗。看着杨星辰的幸福家庭、李皓的归宿,再想起温雅的规劝,我想我真的需要一个女人了。
像我这样的“坐家”,鲜有社交机会,街头发情似的泡妞,又隐含着极大风险。大病初愈,我便开始在网上游荡,尽管我的上网技术比“菜鸟”好不了多少。我去各大网站聊天室一串,简直就像踏入“养鸡场”啦!花里胡哨的情色昵称下,形形色色服务方式、赤裸裸的货色描述、价格、电话,应有尽有。
有“觅素质男”的。一聊,对方说,素质男就是事业成功,肯为女人花钱。刚委婉批评她两句,立马劈头盖脸骂起来,老娘凭什么让你们这些臭男人白玩!有“觅红颜知己”的。一问,是包二奶或包二爷的,明码实价,倒也诚实。有“家人得急病急需五千”,滚动字幕显示该女子愿以身答谢,半月来在不同的网站不同的聊天室都看到同一昵称的人锲而不舍地干这事。
“美女想醉”发来照片,果真清纯美女,欣然赴约。这女子和照片比有出入,还算入眼。看她娇羞动人情真意切,终于被诱入后海附近一酒吧。破破烂烂,价目不含糊,这女子点起来毫不委婉,狼吞虎咽。她说话躲躲闪闪,手机不停地响,不停地上卫生间。我及时清醒,当她点第二轮时,虎口脱险了。虽然只损失了三百多,我可不愿当凯子。我观察了一阵地形,选好撤退路线,找来半块砖头朝玻璃门扔去,只听“咣啷”一声脆响,拔脚跑向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哥们儿,没事吧?”司机看着慌乱的我问。我说了经过,司机直说我干得好,“这帮王八蛋,尽干缺德事儿。就得和她们斗争,换了我,先奸后砸。”
上网一查,方知这叫“吧托”,互联网兴起后越来越猖獗的新型犯罪。别说找老婆,找网恋,能够找到一夜情,就算TMD纯净水啦。
我发现人气很低的“英语角”纯以英语学习为目的,惟一一块净土,就在这儿扎下来了。用英语聊天不啻一个既休整又复习的好机会,而且男女搭配,学习不累。
一个昵称叫“Sunshine(阳光)”的北京女孩英语水平有限,常犯低级错误,我忍不住给她纠正,但时间长了就烦了。无奈她态度谦逊,老师长老师短地缠着我聊,我就耐着性子帮她。闲谈之余相互有些了解,她说她中学读书不用功,勉强混了个大本,现在一家公司做文员,终于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
一个月后,Sunshine为了答谢我这个老师,请我吃饭。我说还是我请吧,为了见面方便,我们选了京广下面的“肯德基”。这次,我知道了她的真实姓名——甄小羽。
甄小羽的出现令我眼前一亮。她小我整整一轮,小巧玲珑,身材丰满,白如年糕,她鼻子小巧而挺拔,小嘴上翘,头发卷曲。她京腔京韵,伶牙俐齿。小羽长得很有喜剧色彩,一双丹凤眼,一对酒窝,总是给人笑眯眯的感觉,对得起她的网名。加上她的哈韩族装扮,第一眼觉得像韩日留学生。我们主要还是谈英语学习中的体会,余下的则是海阔天空地闲聊,颇为开心。关于我们的私生活,了解不多,但我知道她还没男朋友,她也知道我还单身。她善解人意地说:“别着急,您还在忙事业呢。”
第二次和小羽见面,迅速提升接待规格,由“肯德基”改成“老家肉饼”,第三次升格为“仙踪林”台湾茶餐厅。小羽半是感激半是调侃:“呵呵,我的级别越来越高了啊。”
“我们的宴席才刚刚开始呢,下次去哪儿吃,你说了算。”我豪迈地说。小羽一脸惊喜:“还有下次哪?”
“当然。就怕你不来吃呢。”
小羽眯起眼睛说:“好啊,我要吃‘比萨’饼,我要吃‘沸腾鱼乡’的水煮鱼,我要吃‘俏江南’,我要吃‘Friday’……慢慢来,好吃的太多了,你不怕把你吃垮吗?”
还好没提“顺峰”、“王府”什么的。我开玩笑:“你要吃垮中国啊!多大的胃啊,就跟个水牛似的。”
“呵呵,本小姐就是人小胃口大。”
“那就好,就怕你不吃。”我停止看菜单,看了她一眼,“革命就是请客吃饭,爱情也一样。”
小羽脸一红,无语。听说我住得很近,吃饭后小羽提出去我“家”看看。我很窘迫:“我哪有什么家啊?就是一个蚂蚁睡觉的地方,叫穴居或蜗居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