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坚持去看看,我没办法。进入小区,她颇为好奇。正要上楼,忽然一个纸包凌空降落,先击中了小羽的头,又反弹到我的身上。一阵尘土飞扬,小羽吓得一声尖叫,我也大惊失色。一看地上的纸包,是废纸废布条什么的。我赶紧帮她拍拍头发上的灰尘。
“什么素质啊都是!”小羽抱怨。
“谁瞎眼啦?缩头乌龟啊?……”我像一门找不到蚊子的高射炮,对着空中气急败坏地骂,没任何反应。
“算啦,别骂啦,再骂就是你没素质啦。”小羽制止我。我侥幸地说:“幸好只是纸和布,要是花盆可怎么得了。首都人怎么也这样啊!”
“得啦,你怎么就断定是北京人呢?现在外地人海了去了。”小羽反驳道。我又反问:“那你怎么断定就是外地人干的呢?”
“什么意思啊?抬杠啊?”小羽有些不高兴了。我打圆场:“算啦算啦,就算请福尔摩斯来也查不清啦。辩证看问题,为何不把这个纸包看成绣球呢,绣球砸中你和我。我们有戏!”
小羽脸一红,来了一句:“阿Q!”
进屋后,小羽好奇地东张西望一阵,说她想洗个头,于是我就帮她烧水兑水,还帮她冲洗。正洗着,房东回来了,又是一惊一乍的。回我屋后,小羽随手拿起我放在枕头上的书,瞄了一眼,好奇地问:“什么书啊这是?这人怎么没穿衣裳啊?”
“一本破小说。”我支支吾吾,并伸手去拿。小羽闪过了,翻开扉页一看,惊愕道:“啊——?这人怎么看着像你啊!”
“是吗?”我故作惊讶,伸过脖子看,“可能像我吧。现在都喜欢装酷,一不留神就摆出我这种大众情人的Pose(姿势)。”
小羽退后几步,对照着我仔细瞄了几眼:“不是你我从这窗户上跳下去,敢情——您还一作家哪!”
我只好承认:“就姑且算我吧。”
“这事儿还有姑且?这写什么的啊?”小羽饶有兴趣地翻起来。
“一个流氓无产阶级小知识分子的处处碰壁,身体闲置,精神荒芜,倒霉透顶。”
“啊,这么倒霉哪?”小羽露出不解的神色,“不对啊,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怎么到您这儿成流氓啦?”
我解释说:“流氓的本意就是无产阶级,是一个社会身份,后来演化成一个道德词汇。这是本意,你叫我流氓我挺自在的,这帽子戴着舒坦。”
“哦,这样啊。”小羽似懂非懂的样子,很欣赏我似的看着我,发表她的见解,“不过现在道德败坏的知识分子也很多,我们都管教授叫‘叫兽’——嚎叫的叫,野兽的兽。”
“你遇到过这种——嚎叫的野兽吗?”
“遇到过。”小羽一脸囧相,五官拧巴(注:拧巴,北京方言,此处指不平整,褶皱。),别有一番风味。我大吃一惊:“真的?怎么回事?”
“其实是我一个考研的同学,她的导师就是一个‘叫兽’。”小羽绘声绘色,那导师以自己生日为借口,让他觊觎已久的女考生到他家为他过生日。女弟子为了让他惊喜一场,率十数名同学藏到“叫兽”卧室,然后给“叫兽”电话,让他直接去卧室,“有惊喜”。该“叫兽”心花怒放地去了,敲门时该女生娇滴滴地让导师猜有何惊喜,导师猜了几个没猜对,急不可耐地让女弟子开了门,当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女弟子发出一声尖叫。小羽像电视上“幸运250”主持人一样问我:“她为什么尖叫?请回答。”
“被门碰头了?”
“No.”
“夹手了?”
“No.再给一次机会。”
我眯起眼睛想想,放弃了。小羽大笑起来,破题了:“笨啊!现场只有‘叫兽’没穿衣裳!跟你书封面一样。”
“别瞎比较了。”我故作惊讶,“老流氓也太急了吧?你们怎么办?”
“怎么办?我们上去先是左勾拳,又是右勾拳,再来一阵连环拐子腿。稀里哗啦噼噼啪啪把老流氓一顿痛扁,——撂趴下啦。”小羽一阵摆划,拳打脚踢,挤眉弄眼,笑得我泪腺失控腰子疼。我抹着眼泪凑趣道:“最后来个‘海底捞月’。”
“回老大,他是太监,无月可捞。”小羽纠正。我抬杠:“太监也耍流氓啊?”
“他不像李公公莲英而像安公公德海,净身没净干净。这就叫斩草不除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小羽一愣,救急,说评书似的抑扬顿挫,最后双手一摊,有板有眼。我笑得泪眼连着鼻涕,一塌糊涂。
“本故事纯粹根据一手机短信杜撰,如有雷同,请勿对号入座!”小羽脑袋扬起,手一举,一收,谢幕了。
我赞叹:“唉,你不去演小品,宋丹丹就别想退休。”
“呵呵。”小羽立即收敛微笑,煞有介事地对我点点头,“我和丹丹有得一拼——不,丹丹和我有得一拼。好多人都这么说呢。可是——你怎么拿如花似玉的小女生去跟徐娘半老邋里邋遢的柴火大妈比魅力指数呢?你是何居心?”
“开玩笑开玩笑。以后我来写小品,你来演吧。”
“这事儿,就这么说定啦。”小羽和我拉拉钩。我伸出手指:“好,精诚合作,含泪分赃。”
“好。”小羽话锋一转,“甭说笑话了,说说,这书写的就是你吧?”
我闪烁其词:“你觉得真它就真,你觉得假它就假,真假都在你的心里。”
“哼,玄玄乎乎,说得跟佛似的,说等于没说。拿回去看看吧。”小羽把书放进包里,在网上浏览了几分钟,然后告辞。路上,我开始游说小羽做我女朋友,她笑起来:“老大,您也饥不择食——不——太狗急跳墙了吧?”
“你看——抬头五线谱,满脸是音符。岁月不饶人啊!”我一脸沧桑,拉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很严肃地说了一句废话,“我是认真的。”
小羽看着我,有点被吓着的样子。
“看你这么认真,我也得认真考虑一下啊。——你都这么老了。”她一声叹息,忽然扑哧一笑,“不过我真有点恋父情结啊!我开玩笑呢,没伤着你吧?”
“我脸皮比八达岭长城少不了几块砖,再说我本来就老啦。”我故作坦率,“不过看和谁比了,和你比我老了,但和那些大尾巴狼相比,我还年轻着呢,第五纵队——不,梯队都轮不到我呢。”
“还挺自信的哪。”
“我这样的人再不厚颜无耻一点,怎么生存啊?”我讪讪地说,“什么时间答复我啊,三天行吗?——一周吧。”
小羽笑起来:“你真是属猴子的啊,猴急猴急的。你当这是小屁孩过家家呢。”
“你这么一美女,我不急行吗?你看看,就这一会儿,多少人看着咱们。没准一转身你就被哪个小流氓给拐跑啦。”
“心急吃不了——”小羽调皮地说,紧急闭嘴,“后面就不说啦。”
“那好吧,你好好考虑考虑吧。”我故作潇洒地说,“反正越快越好,别闹出人命来就行。”
“恐怖分子啊你?”小羽笑着挣脱我,跑上公交车,在车上她笑盈盈地向我挥手。
此后一周小羽和我通过几次电话,每次都大谈我的那本书,她坚持那流里流气的主人公就是我。我强调不过使用了第一人称。她刨根问底那几段感情描写和性描写是不是真的,我坚决否认,小羽忽然引用一句伟人名言:“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得亲自去尝一口,你没尝过,怎么写得跟真的似的?”
我顿时哑口无言,半晌才挤出一句:“我也是从公公那儿找到灵感——意淫一下而已。”
小羽被逗得哈哈大笑。当我问她“我们的事”考虑得怎么样时,小羽说:“我还在想呢,原以为遇到了一个小流氓,结果是个老流氓,对付老流氓我更得小心了。”
小羽这一口一个流氓或“资深”流氓,既让我尴尬莫名,又令我心花怒放。性情中人,相见恨晚啊。
周末傍晚,小羽来找我。天气冷起来,我躲在华堂商场玻璃旋转门后望着昏暗的外面,内心一片柔软。忽见小羽急匆匆走过来,她穿着浅蓝发白的夹克、米色休闲裤和旅游鞋,头发被扎起来向后甩去。她背着小背包,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看见我,她兴奋地将五指快速聚拢分开几次,算是打招呼了,然后像欢快的小鹿越过横栏向我跑来,嘴巴上叫着我的名字。我一脸佞笑迎上去,接过大袋子问:“什么宝贝啊?”
“这是秘密!”小羽调皮地说,一把抢回去,又塞给我,“算了,你看看吧,反正是给你的。”
我摸了摸,软软的,惊叫:“枕头!怎么给我买这玩意儿?多少钱啊,我给你。”
“你什么意思啊?我说好是送你的。”小羽先责备我,又兴高采烈地说,“拿出来看看,喜欢吗?”
我说:“大街上拿个枕头出来像什么话,摸摸就知道很好。鸭绒的吧?”
小羽点点头,一副愁眉苦脸:“看你真可怜,连个像样的枕头都没有,还作家呢。”
我突然鼻子发酸,眼睛湿润。那套在“十字星百货批发市场”买的简易床上用品已经猥琐不堪,尤其那个枕头,走形走得跟狗肠子似的,还发出古怪的气味,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巧夺天工的替代物。一年多脑袋就搁在这样一堆垃圾上,恶心死啦。我也想过换一换,就是没去。小羽说:“睡觉枕头最重要了,枕头不好会做噩梦的。你又不写恐怖小说。”
“谢谢你啦,你对我真好。”我顺势说,“怎么感谢你呢,请你吃一顿吧。”
“今儿我请你吧。”小羽说。我忙说:“还是我请吧,既买枕头还请吃饭,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她有些急了:“我请吧,来而不往,非礼也。再说——今儿我发薪水啦。”
“你才工作,发几个钱啊?”我说。小羽眉飞色舞:“一千七百九十块呢!”
“巨款啊!”我做大惊小怪状,“这老板也太抠门了吧?就不能给个整数也好听点。”
“就是嘛!扣这扣那扣的,不过请你撮一顿还是没问题。”
“那好,我就配合你——非礼一下吧。”我一脸坏笑。
“臭流氓。”小羽笑骂,挽起我的胳膊,走向一家“比萨”店……
房东看见我们不冷不热地打招呼。进了我的房间,小羽马不停蹄地收拾起房间。她先将电脑桌和餐桌整理完毕,然后打理凌乱的小床。小羽一手捂嘴,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拿起那个破旧枕头,放入垃圾袋里,她调皮地用手扇动鼻子前的空气,做哇哇呕吐状:“臭死啦臭死啦!你这房间,豆腐拿进来是豆腐,拿出去就成了‘王致和’(注:北京著名臭豆腐品牌。)啦。”
“还奶酪呢,说话损不损啊?”我开始整理书刊。小羽又捏着鼻子将床单移走,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干净的小床单铺到床上,得意地说:“从家里偷来的。”
“偷来的?那怎么行?拿回去吧。”
“怎么啦?偷也是偷我自己的。”她指着床单上印的一大一小卡通肥猪,笑嘻嘻地,“这个是你,这个是我。”
我笑:“这下好了,狗窝变猪圈啦。”
“有这么好的猪圈吗?哼!”小羽整理完毕,意犹未尽地看了看说,“可惜被子太大,不好偷,下次吧。”
“我们去买吧,我不至于那么寒碜。”
“能省就省吧。”收拾好房间,小羽迎接了我的拥抱躲过了我的亲吻,走了。我躺在洁净干爽柔软和留着小羽美妙体味的床单上,看着调皮的小动物图案,心里充满了无限温暖和感伤。
小羽到家后给我来了个电话,劈头就问:“知道我为什么愿意跟你好吗老流氓?”
“我很帅吧。”
“啊呸!蟋蟀的蟀。”
“还不够帅啊?帅得都惊动党中央联合国啦。”
“啊呸,还有脸吗?惊动城管还差不多。”
“那我很酷。”
“内裤的裤吧。”她嘲笑道,“还好意思说哪?真实的原因是——你很丑,可是你很温柔。”
“我就是一绅士。”
小羽坦白了:“就是在你为我洗头的那一刹那,我被打动了。从小长大,除了我妈妈和理发店的,还没人给我洗过头呢。”
“就因为这啊?”我都没料到。她又说:“还因为你没钱。”
“什么意思?没搞错吧?”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现在的男人,有钱就变坏,你没钱,所以可能也许大概还不至于太坏。”
“难怪人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呢。穷凶极恶听说过吗?饥寒起盗心听过吗……又穷又刁的坏蛋你还没遇到呢。”我说,“搞了半天,你对我是同情啊。”
小羽振振有词:“同情、感情、爱情、亲情是几个层次。你现在已经越过第一个阶段啦。”
“深感荣幸。革命尚未成功,本老流氓仍需努力啊。”我自嘲道。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她就像鼓励我。
和武彤彤、燕子、温雅和康妮相处,我都感到力不从心,小羽却让我极其放松。她极有亲和力,偶尔耍个小性子,更显小鸟依人。即使和极为世俗化的雪儿比,她也更为性情中人,尽管话里常常夹枪带棒,都是出于善意,也正好纵容了我这人话痨和斗嘴的积习。小羽因可爱而美丽。如果开一家夫妻店、说对口相声或玩玩“二人转”什么的,小羽无疑是我的最佳搭档。
周末,我和小羽出去玩。我们先逛了好几个价廉物美的商场:雅秀、天意和动物园,给对方买了一些小礼物。然后去书店,我查了查图书的销售情况,依然不温不火。小羽买了一大堆业务书籍和学英语的书。中午我们在西单吃了一顿清淡的日式火锅,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后到了晚餐时间,我们去了老北京炸酱面馆。在暮色中向我“家”赶去,在公交车上,小羽抢到一个位置,在“尊老”、“爱幼”之间争执了好一会儿,我愧然入座,小羽一下坐在我的腿上,笑言:“这样好了吧,尊老爱幼都兼顾了。”
密不透风的公交车上,小羽拉着我的双手从她腰肢环绕一圈,让我的前胸紧贴着她的后背。日渐寒冷的空气里,我们极力向对方传递一丝幽微的热量。众目睽睽下,我很不自在。
暖气还没通,一进屋,小羽就脱去外衣和鞋子钻进被窝,又向里面挪动,示意我也躺下。我们搂着低声说说笑笑,暖和起来,免不了一些亲昵。我进一步动作起来,被她制止了,她瞪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指指门外。我听见近在咫尺的客厅里电视里的打闹声、杯碟碗筷的磕碰声以及房东一家人的交谈声。我对小羽诡秘一笑,起身打开电脑,放出音乐,回头一看,小羽对我伸出了大拇指。
在这个庞大城市每一个局促空间里,人类的亲昵充满了紧迫感和历险感。我毛手毛脚地剥光她,就像总也剥不干净的一瓣新蒜;她咯咯地笑着,调皮地抵抗着,像一个刺猬似的缩成一团。好一阵折腾后,她居然要采取“剪刀拳头布”的游戏,谁输谁先脱,这让本来就充满了历险感的亲密接触更加心惊肉跳。我没办法,只好采纳,几轮下来,我们相继从棉织物、丝织物、毛织物和各种颜料构成的层层枷锁里挣扎出来。
小羽身材小巧而匀称。她皮肤白皙、稍欠细腻却极有弹性,胸部挺拔,乳晕粉红。她的毛发区浓密而柔顺,形成一个美妙而危险的黑色倒三角区。这时的小羽由顽皮而紧张,由紧张而迷离。她紧闭双眼,红晕泛起,她的胸口突突地跳跃,她凹凸有致的身体上下起伏,她急促的鼻息扫过我滚烫的脸颊。我屏住呼吸,急不可耐地和她合为一体。音乐时而婉转时而疾劲,我们时而柔似抽丝如履薄冰,时而动如脱兔快如疾风,终于在欲生欲死之后,跌入失控的深渊。拼命压抑的快乐终于归于平息。这个紧张的过程中,我一直担心房东过来敲门让我尝尝她做的烧腔骨什么的。突然小羽泪眼婆娑,低声抽泣,吓了我一跳。她眼泪汪汪:“我不是处女了。”
“我也不是处男了。”
“傻不傻啊,你多大我多大啊?”小羽说。
“这事不要提了。”
“怎么啦?难道你没处女情结吗?”
“我没有,我另类!我很鄙视这个。”
小羽惊诧地看着我,我愤愤地说:“忠诚是对等的。动不动就处女情结,你TMD有处男情结吗?你TMD算什么啊,皇帝老儿还是老财主啊?这世界上我最鄙视的就是这类男人,性功能差还霸道,精神上永远东亚病夫,都想把他们给阉了。”
“小声点!”小羽一把捂住我的嘴,“你怎么这么激动啊?你连你自己都鄙视吗?”
“有些,我毛病也不少,但我没必要非得在装A和装C之间搞中庸之道。以后你别问我的历史——当然我基本是清白的,以后也别在我面前提这事了。”
小羽像螃蟹一样紧紧抱紧我:“老流氓,你懂得真多!”
当天晚上,小羽给家里打电话,谎称在同学家,没回家。
“你睡觉老是侧身蜷缩着,就像个胎儿紧紧偎依着妈妈,拧都拧不过来。”清晨醒来,小羽无限怜悯地看着我说。
“无所归依嘛,这是流浪汉的标准睡姿。”
“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流浪汉了。”小羽说,胳肢我,“起来吧老公,咱玩去。”
“这就叫上啦!”我得意忘形哈欠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