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大军常骚扰薛玲,要和她恢复恋人关系,每次都被拒绝。薛玲对我说她实在无法忍受纪大军的狂暴性格。这家伙便常来找茬儿,轻则破口大骂重则拳脚相加,薛玲总是忍气吞声。比纪大军高了一头年轻一半的小信显然下不了手,他最多让薛玲少挨几下却一直不敢和纪大军直接对抗。几次他们三人在房间里混战,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过去劝,薛玲隔着门说:“这是我们的事。”
据薛玲说,几个月前纪大军才从监狱出来。三年前,就因为一个男的和薛玲多说了几句话,纪大军用菜刀将此人割成了兔唇。纪大军家里有点背景,很快出来了。薛玲觉得纪大军的牢狱之灾毕竟和自己有关,对他有些怜悯,加上曾经的关系,柔弱的她总是忍气吞声。
一次,喝得烂醉的纪大军又来找薛玲,薛玲不在,就找我倾诉。说他如何爱薛玲,为了她去坐牢;又说薛玲以前如何爱他,为了他献了处女身,为他做了几次人流。我让他想开点,绝对不能打人,男不和女斗嘛,我还说感情不是打出来的。这厮说他想不通的是现在自己倒霉了,这娘儿们居然找了个臭外地的。我立即起身说:“我也是臭外地的,你就别和我这个臭外地的说了吧。”
这厮立马腆笑着支支吾吾地道歉,我回屋懒得理他,他自觉没趣,不声不响地走了。
一次,薛玲又被打得鼻青脸肿,无法上班,卧床不起。我劝薛玲报案,她始终不愿意,她说:“毕竟以前有一段,我一报警,他肯定又得进去。”
我责备小信:“你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还要别人嫁你啊?干脆回少林寺学几年功夫再出来混。”
小信气得一拳把茶几都打裂了:“戈哥,不是俺不敢,单挑他不是俺对手,薛玲不让俺下手啊。”
薛玲噎了他一句:“你下什么手啊,你下得了手你会把保安工作丢了吗?”
“他是心太软了,毕竟佛家弟子。”我说。小信满脸通红:“下次你看我的,师傅说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薛玲不以为然地嘘了一声。我对她说:“你不报案,总该让你们家人知道吧,要不找纪大军爹妈,这样下去早晚活活打死你。”
薛玲说:“没用,因为这两个男人,家里不理我了。我爸爸给了我这套房,撂下话我的死活跟他们没关系了。”
纪大军更加有恃无恐,不仅打薛玲,还经常在电话里威胁我,让我赶紧搬走,他说他已经看破红尘,啥事都能干出来。我强忍厌恶耐心劝他,他出言不逊,我便不再搭理他。我让薛玲赶紧妥善处理纠纷,薛玲总说那是虚张声势,现在是保外就医期间,他不过发点酒疯。我说:“这些都跟我没关系,就算你这儿是旅馆,你也得保证旅客的安全吧?”
“要不你住一季度就搬走吧。”薛玲说。我抱怨:“这样下去可能两个月都住不满。”
薛玲的懦弱终于引来血光之灾。一个深夜,我正在电脑前写东西,突然门被砸得山响,接着是狂暴的叫骂声,薛玲和小信出来用力顶住木门,我也过去帮忙。然后是脚踹和锐器猛击,地动山摇中,木门开始裂口子,酒气飘进来。我对薛玲说:“我和小信顶着,你赶紧报警,再不报就晚了。”
薛玲很犹豫,突然一块木板被砍掉,我再次警告薛玲:“你不报我来报。”
薛玲厉声说:“不许打,这是我的事!”
我扭头回了自己的房间。很快,木门就被砍裂了,薛玲和小信尖叫起来。我一看,锋利的刀刃已经穿透木门,两人不敢用身体堵门了,突然,门被撞开了。满嘴酒气的纪大军挥舞着菜刀疯狗一样冲了进来,小信和薛玲向卧室跑去。卧室门只有一个插销,纪大军先用刀砍,再舍生忘死地去撞,很快插销被撞脱落,纪大军冲了进去。厮打、叫骂、呵斥和捣毁家具的声音突然被一声尖锐而凄厉的嚎叫盖过,毛骨悚然。隔着客厅的我看见小信拦腰抱住纪大军,薛玲捂着头披头散发地向我卧室跑来,她脸上头上浑身上下都是血,就像一盆鲜血兜头浇灌下来。薛玲一边跑一边向我这边哀叫:“快报警,快报警!”
薛玲躲进我的卧室,和我以身体死死顶住卧室门。我看见污黑的鲜血像温泉一样从她头发里涌出来往下流,地下一片汪洋。我拿起电话,电话里没一点电流声,显然电话线已被砍断了。我试图去拿床上的手机,门一下被斗牛般的纪大军撞开,杀红了眼的他在我卧室里追砍着薛玲。我和小信奋力将他抱住,我一声猛喝:“你TMD想挨枪子吗?”
纪大军怔了一下,小信趁机握住了他的手腕,纪大军一边挣扎一边骂道:“关你丫的屁事,臭外地的!”
我也咆哮起来:“这是我的卧室!滚出去!”
我们终于合力将他血淋淋的菜刀夺下来。他又去追打薛玲,三人再次跑向对面卧室。很明显,这是一条诈疯的狗,他只砍只打薛玲,却没用刀攻击我和小信。短短几分钟,室内已经血流成河,地上、墙上、门上、床上、电脑上、键盘上和衣服上处处血迹斑斑,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停滞沉闷的空气里。我卧室地板上血最多,走路都差点摔倒在血泊中。
我跑了出去。午夜的街道,有一丝凉爽,我清醒了一些,报了警。几分钟后,一辆警车呼啸着开过来,我在院子大门处向车子挥了挥手,汽车在我身边停下,一个警察让我上车。一个警察警惕地看着我,命令道:“姓名?身份证?”
“你们什么意思?我是报案的。”我抱怨。警察冷冷地说:“报案也要你的身份证。”
“哦,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罪犯。”我自找台阶,说没带身份证,报了号码。
他们在笔记本电脑上输入我的号码查询一番,又警告我先待在车里别动。每个人都拔出手枪进了院子。不一会儿,他们带着三人出来。披头散发的薛玲跌跌撞撞地走在前面。她用手在头上按着一团毛巾,毛巾已经被血浸透;她半张脸上满是鲜血,已经凝结,模糊不清,连眼睛都盖住了;黯淡的光线让大量失血的她半边脸更加惨白,加上溅满了血的衣裙和晃悠飘忽的步态,活像一个吸血女鬼午夜游荡。纪大军赤裸上身,血淋淋的衬衣斜搭在肩上,他一言不发,眼睛里依然狰狞。小信垂头丧气地跟着走。警察殿后,手里拎着塑料袋,里面装着凶器。薛玲和小信看见我一言不发,纪大军恶狠狠地骂:“你丫活腻烦了吧,臭外地的!”
一个警察呵斥他:“你丫闭嘴!”
我也回骂道:“去你妈的!”
几个警察交流几句,决定先去医院,再去派出所。这时警察才告诉我:“你可以走了,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楼道的灯不亮了,我在漆黑中摸回地下室。凭借手机屏幕微光,在客厅里找到一个打火机和一支蜡烛。2002年一个盛夏午夜,北京城一个地平线下的旮旯里,笼罩着血腥和暴戾的气息。微弱如鬼火的烛光下,室内一片狼藉,家具厨具餐具床上用品四处散落,薛玲熬的粥也洒到地上,玻璃碴子四处散落。血腥扑鼻,墙上、地上、床上处处是血:墙上的血迹呈星点喷射状,还有几个不规则的手掌、脚印和刀砍印;地上的血迹如杂乱的微型溪流和浅水塘,被横七竖八的脚印毁坏了。几缕已经凝成血块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各处。我暗暗惊叹,如此娇小身体里竟有如此多的血。
我用墩布清洗卧室的地面,用湿毛巾将木门和电脑键盘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好一番工夫才清理干净。门上那个大洞,可以钻进一只狼。锁子、插销统统毁坏了,我就将沙发和柜子推到木门背后。我换了一张床单,准备睡觉。忽然薛玲打来电话,先表示歉意,说她还在医院缝针,纪大军被带去派出所了,她说他很快会被保出去,这人报复心极强,我最好去旅馆住一晚,她承担住宿费。
我想到旅馆,也想去附近杨星辰家里借宿一晚,最终放弃了。我到厨房找了一阵,没斧头,没钢管,没锉刀,最有杀伤力的依然是那把并不锋利的菜刀。我一声叹息,菜刀!TMD菜刀!我们就是这么缺乏想象力,无论是行凶还是自卫,都不得不借助餐具!还好菜刀没被锁在菜板上,我把它塞到枕头下。不到一个小时前,这里是一个激烈搏斗的血案现场,此刻,我独处其间,睡在一把菜刀之上,枕刀待旦。后半夜,我惊醒了好几次,每次都下意识将手伸到枕头下。
早上看见薛玲头上被剃光,包扎得严严实实,就像一个死里逃生的伤兵。她的脸色惨如白纸,她的嘴唇灰黑如泥土,她的眼睛宛如失去光泽的玻璃球。我问:“情况怎么样?”
小信说:“缝了十一针。”
“纪大军呢?”我问。小信说:“还在里面呢,他们家里已经去人了。”
我叹气:“你们这样下去怎么收场啊?”
两人无语。半晌,我问薛玲:“我怎么办?这事肯定没完没了。”
薛玲吃力地说:“你赶紧搬家吧,他肯定要回来找你寻仇。他就是个疯子。”
我接通了门框外被斩断的电话线,上网搜寻房源,当天就搬走了。一天后我给薛玲打电话,纪大军果然带着更大的菜刀去那里找我了。
一山不容二虎,一房不容二主。搬家后再次意识到和房东同住是极大的错误。尽管新房东好处得多,还是感到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更多是心理上的,你是房客,外地人,就得客随主便,处处谨慎。这个房子的格局也让我不满。北京老楼房有个通病,客厅、厨房和卫生间极狭窄,尤其是厨房,简直跟螺蛳壳似的。做饭时,稍不留神不是碰倒了酱油瓶,就是打翻了切菜板,要不就是脑袋碰到了抽油烟机。卫生间轮流用问题不大,但厨房和客厅轮流使用就麻烦。常常是你饿得眼冒金星,主人还占用着厨房,好不容易轮到你时,又是一片狼藉,所以我干脆天天吃餐馆。我打定主意只住一季度,以后绝不和房东同处屋檐下。
书出版不到半月,盗版出现了。傍晚散步,在小区的天桥上,那本书赫然在目,我拿起来一看,印刷粗糙,每本叫价十元。因为担心这帮孙子粗制滥造,我蹲下来校对起来。果然,即使盗版者与时俱进电脑扫描,也有纰漏出现。女书贩怂动我:“这书有意思,性描写够火。”
“听说没什么性描写啊。”我故意说。女书贩翻到封底,说:“看,国内第一个作家裸体上封面,都上报了,还不够火啊。”
“这书卖得怎么样?”我压抑着笑。
“我一天卖二十多本了,哥,您说火不火?”女书贩神秘笑笑。我问:“你们在哪儿进的货啊?”
女书贩有些警惕,一把拿回书放到摊上:“哥,您买就买,不买就算了,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问问,我买,我买。”我说。
一个地下通道的书摊,书被盗得更有水平——书名、内容一模一样;惟一的不同,是作者被替换成了一个大红大紫的官场小说作家,我在《人精》混时还采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