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欣既忧又喜,她说:“有人盗你版也是好事啊,特别是第一本书,说明瞧得起你,多少人求着盗还没人盗呢。”
我抱怨:“盗我的书,却穿别人的马甲,严重伤害了我的感情。”
何欣笑起来:“这是盗版者对你的鞭策,说明你有实力但还没名气,盗版者眼睛亮着呢。”
我气咻咻地问:“就让他们这样猖狂?他们盗我的书,就是盗我的钱,也是盗你们的钱。就我住的那条小街我就发现两处,全北京有多少?全国有多少?这样下去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啊?”
“你不至于吃不上饭吧?”何欣笑起来。
“那可不?”我趁机问,“我的稿费可以结了吗?”
“行,你明天过来领吧,也该给你了。”何欣挺爽快,提醒我把书带上,他们向扫黄打非办检举。
区区两万块钱的版税,扣税就三千多,精确到分。我不满地问:“怎么扣了这么多啊?太不合理啦,连写带改花了几年呢,还不说打印邮寄电话什么的。”
何欣解释道:“的确不合理,作者都这么抱怨,有的作者十多年才写一本书,也这么扣,可是税法就这么规定的,我们也没办法。你看,税单上清清楚楚,个人所得税。”
“穷人好不容易吃口饭,还得刨一口出去。我流落街头谁管过我?”我抱怨。
“这个问题反映了多少年了,中国的事情你就得悠着来。”旁边的陈珂同情地说。
抱怨归抱怨,还是签字,领钱,走人。意外的是一家海外华文报纸北美版连载了小说,拿到三千美金税后稿费,由他们驻华机构以1∶8.3的汇率兑成人民币支付,居然比国内版税还高。国内几家报纸想连载,因合同约束作罢。
拿到这两笔巨款,除了买了一部两千多元的数码相机,统统投进了股市。一年内,“长红”已经从二十块上下跌到了不到十块,亏百分之七十以上,我自作聪明地认为补仓的大好时机来了。后来证明,在我刚正不阿的前半生,再次留下了一个污点。
大岛的助理文峰在位于亚运村一幢高档公寓的“大岛工作室”接见了我。这个工作室和很多位于公寓的小公司一样,家居房子,公司化装修和摆设。宽敞简洁,浅蓝色木地板,因为在顶层,光线颇为充足。墙上贴了一些电影海报,不少是大岛的作品,书架上摆满了与电影电视有关的书籍和杂志。
文峰三十多岁,很精干的职业经理人打扮。他先是把我的书夸了一番,说有点痞爷的风格,上半部又有点像《一地鸭毛》。我坦承受了痞爷不良影响,但故事背景和北京毫无关系。我说他是京痞,我是川痞,一个大院子弟,一个是烂滚龙,格局不一样的。我关心的是大岛是不是有兴趣。
“说实话,机会很渺茫。送本子的成群结队,绝大多数都没机会。”他面露难色,指指放在文件柜里满满当当的剧本,解释道,“大岛都是自己有了主意,找人策划,自己也参与写,他已经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了——而且,档期都排到三年后了。”
我露出失望的表情。文峰说:“即使大岛想拍,可能拍出来也面目全非了,你的小说很多地方过不了关。你不知道现在审查多严。”
“那也得看人吧,大岛这个量级的——?”我不解的样子。
“您不在这一行不清楚,名导盯得更紧。”文峰拿来一个剧本让我浏览片刻,说,“这个本子,就因为主人公是个强奸犯,改了几次都过不了关——你们怎么让一个强奸犯做主人公呢?怎么去教育下一代?”
“这叫反英雄,文学作品里多了去了。”我不以为然,“人是复杂的,那种非好即坏非敌即友的二元分割太弱智了。很多事情你没法用辩证法来看,一看就傻逼。”
“都像咱们这样想就好办多了。”文峰一脸无奈。我只好起身告辞,文峰歉意地说:“认识一下也好,以后万一有机会,还可以合作嘛。”
一个公司的策划总监请我吃饭,在刻意炮制的和谐气氛中,先是把作品夸了一阵,说我这人“鬼精鬼精”的,又指出一些瑕疵,需要更有经验的编剧“动手术”。我当即表示赞同,并希望自己操刀。
“这可是技术活儿,没经验有点玄。现在好导演不少,但好的编剧就——”他摇了摇头,他说和老总商量后,愿意买下影视改编权,但有两个条件,一是我不参与剧本,二是拒绝了我的出价十万元,只出价两万元。我提出不让我挣编剧那份钱,怎么也得八万块。双方都说再考虑。几经交涉,这事情不了了之了。
让我意外的是另外一家大公司的副总亲自约见我。在那座五星级写字楼里的豪华办公室里,大腹便便的老总先是和我东拉西扯寒暄一阵,当知道我和房东住时,他开始切入正题。他异常和蔼地说:“条件很艰苦啊小戈,看你是个实在人,这活儿你也能胜任,老哥帮你一把,——挣点快钱怎么样?”
“求之不得啊,恨不得摔个跟头就捡个钱包呢。”我连说。老总话锋一转,问我是否听说过一个金牌情感剧作家和编剧,我说如雷贯耳,他的作品跟韭菜似的,高产啊!买菜的和卖菜的都知道。
“真以为都是他写的呀?他三头六臂呀?你相信一个作家或编剧每年写几本书或几部剧本吗?”老总一语点醒梦中人似的,“我跟你说白了吧,前几部的确是他写的,成名了,就搭起自己的班子,照着他的风格来批量生产,他总体把把关,完事署他名就得了。很多人都这么操作的。我们现在正好和他有个合作机会,都市情感剧,我看你没问题。”
“您是让我当枪手啊?”我呵呵笑着。
“甭说这么难听嘛,枪手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再说——这钱来得快啊。”老总开导我,“你来写,我不亏待你,一集给你两千块,新手这已经很高啦,别人还得把关,我们还得付大头。”
“这有点不公平吧?”我强露笑脸。他接着开导我:“老弟啊,您也不年轻了,怎么看不开呢?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多啦。这一行就这样,干就得认这潜规则。再说了,您不是缺钱花吗?”
“我是缺钱花,可是这不是钱的问题,我没做过这偷鸡摸狗的事儿。”我也像开导他似的,“盗亦有道嘛!”
“甭说那么难听嘛,干活拿钱嘛。写二十集就是四万块,写得快的也就三四月。您不缺钱吗?多少人等着干呢。”老总循循善诱。我面露难色:“您的心意我领了,可这事我下不了手啊。”
“什么事情都有个第一次。”老总瞧了瞧门外走过的女员工,诡秘地一笑,“您说女人第一次够金贵吧,该破时,不也得破了嘛。”
“您真会打比方,这剧本还是您写适合。”我哈哈大笑,站起来歉意地撇撇嘴耸耸肩告辞。
“考虑考虑,我每集给你加五百块。”老总站起来,有些失望地说,“想好了找我。”
“不用考虑了。”我径直往外走。背后传来老板的嘟囔:“清高个屁啊!”
大岛助理文峰说大岛要见我一面,可能让我参与一个“贺岁片”项目。我顶着毒日头赶到那幢高档公寓,文峰带我通过很大的客厅,来到露天阳台。我看见露台上巨大的遮阳棚下,大岛等一干人正打台球呢。看着我们走过去,大岛停下来,助手介绍后大岛和我握了握手,简单寒暄了两句。大岛高而瘦,穿T恤短裤拖鞋,颇有江湖气质,活脱脱一上海滩流氓大亨,但感觉平易近人。我问大岛:“您也喜欢打台球啊?”
“听口气好像你也喜欢?”大岛反问我。
“是啊,甚至有瘾,以前通宵达旦地打呢,很久没打了。”
“要不打一把?”大岛很客气地说。
“你们打,你们打,我就观战吧。”我手有些痒,控制住了。
大岛向我介绍了和他对局的美籍华人作家方美华,此公五十上下,曾在一张大报上开专栏,写一些旅美逸闻趣事,他的文章跟长相相映成辉,凑趣型的。大岛的球技远比他的导演技巧差。和很多打台球的人一样,他持枪动作中规中矩,瞄准目标时也三点一线,但在击打的一瞬间,动作变形了。他的对手也很平庸。我庆幸自己没上场,否则主人客人都会很难堪的。
在凉爽的客厅长沙发上落座。大岛拿起我以前送过去的书,翻了翻,说:“你的书我简单翻了翻,看得出来你受痞爷影响很大。”
“是啊,您跟他不一伙的吗?”我笑,“他对您也很厚爱啊,小说里都用您真名。”
“我们老朋友了。”
“几年前我还给你们合写过一封信呢,连这部书稿一块寄到北京,当时还没出版,复印的手稿。”
大岛问:“什么时候?我好像没印象啊。”
“您别提了,信被退回来了,查无此人。就你们合搞电视搞得昏天黑地高潮迭起那阵。”我抱怨,“我不知道地址,心想名人嘛,就直接让‘嘻嘻TV’转交,信袋子上收件人处同时写着您和痞爷的名字,中间打了一个点。”
方美华在旁边笑起来:“肯定是收发室的人一看,咱台里没外国人啊,‘啪’一下打回来了。”
我一脸惭愧,大伙都笑,大岛也笑。我问:“你们现在好像很久没合作啦。”
“都忙。”大岛不置可否,转入话题,“这本小说,信息量太大,更适合做电视,但我现在不拍电视剧了。”
我有些失望,借用大岛的一句名言拍了一马:“您不拍电视剧,人民看什么啊?”
大岛很受用的样子,说:“我现在只拍电影,我们今天说说另外一个本子吧。”
大岛拿出方美华的一本随笔集,找出一篇,让文峰把我带到隔壁房间里快速浏览一遍,他们在外面闲聊。这篇带插图也不足三页纸的故事是关于乡愁和缘分的。大岛的意思是在这个故事基础上写个剧本,大岛让我带着书回去好好想想,一周后大家再议。
这似乎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我得认真对付。我把故事又读了三遍,冥思苦想之后,把我的点子在一个本子上一一列出。我担心的是故事背景在美国,一些细节怕穿帮,但有原作者参与,应该问题不大。
一周后一个下午再次见到大岛和方美华。工作人员沏了茶,端来一大盘切好的西瓜,我们就像聊天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这个故事。考虑到原作者在,我很低调,坦承缺乏海外生活经历,编故事恐怕会穿帮,只是在他们滔滔不绝之中查漏补缺。对我设计的几个情节,他们觉得还行。聊了两三个小时,大岛接到一个刚到京的港牌明星的电话,约定面谈,于是散伙。大岛让司机将我和方美华送回家,走时,大岛吩咐我们不要对媒体透露任何消息。这事没了下文,后来文峰来电话,说因为那个关于强奸犯的片子几经修改,通过了,这个替补项目就搁置了。
反倒有几个读者和小公司老板找到我,慷慨激昂地煽动我入伙,把我的书拍成影视作品。一个诗人出身的东北大汉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只要我和他联手,过不了十年,我们就是中国影视界的斯皮尔伯格、安东尼奥尼、卢卡斯或詹姆斯·卡梅隆。现在那几条江郎才尽的大尾巴狼,让他们滚蛋吧。结果他们都和我一样,想法多钱包小,始终无法找来扎扎实实的投资。抒情了几次,偃旗息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