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当权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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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铁血打压 (1)

体制内外异议者的悲惨结局

张居正是一个文质彬彬、饱读诗书、俊朗儒雅的读书人。那么,他掌握了国家大权,会杀人吗?断然杀害那些手无寸铁、仅仅是提出不同意见、或者表达某种不满的人?会的。实际上,张居正是不吝杀人的。西南少数民族发生骚乱,张居正下令镇压,他给前线指挥官下达指示说,不论向背,一律格杀勿论,务必斩草除根!杀气腾腾,令人不寒而栗啊!不过,对于体制内外的反对派,他就要施展权术,曲线杀人了!就是说,他做得更隐秘、更高明,不像土匪、军阀那样直来直去,声嘶力竭罢了。

一个著名思想家之死

现在,我要给诸位讲述的,是一起骇人听闻的杀人事件。

不说说背景可能不大合适,所以先扯远点说几句。据我的研究——事先声明,我不是历史学家,只是业余研究:在张居正生活的时代,我们中国的文人中,已经开始出现了思想解放的迹象。总的说,在明代,除了朱元璋、张居正掌权的两个时期,朝政相对比较宽大,学术相对比较自由,各种观点、流派纷纷涌现,结社、出版、集会(主要是讲学和研讨会性质),似乎不大受当局的干扰,大家都习以为常。

这么说吧,到了张居正进入官场的时候,官方意识形态——被当权者为我所用阉割后的儒家名教圣训——已受到普遍质疑甚至挑战。其实,就连张居正本人,对儒家意识形态、对孔孟程朱那套说教,也未必心悦诚服。当然,为了做官,不得不死记硬背;为了权力,不得不天天捧为神圣。仅此而已。

但是,张居正当国,形势大变。

张居正这个人,是权力崇拜者,作为一个文官,他是少有的文化专制主义者。对官方意识形态、名教圣训,张居正内心可以不信,行动上可以背离,却不允许别人公开说不信那一套啦,或者自己又创造什么学说,并且按照这样的学说对时政指手画脚。他所要求的,是要用自己所理解的那套意识形态统一思想,不允许有不同声音,更不允许有反对他的声音存在。

这个国家最高实权人物,大权在握,他不光是说说的,是要付诸行动的。比如,他以皇帝的名义下令毁书院、禁讲学,并削减府、县学校的学生数量。总之,未雨绸缪也好、见微知著也罢,反正凡是在张居正看来有可能聚集舆论力量的,有可能议论时政、裁量公卿的,就是他打击的对象。目的是加强对各个层次的知识分子的严厉约束,用高压手段、国家机器的镇压功能,来钳制思想言论,强迫知识分子就范!

可是这种情况下,偏偏就有人不听、不服。何心隐就是一个代表人物。

要我说,何心隐这个人了不得!为什么这么说呢?他公开蔑视官方意识形态,说,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虚的,假的!要知道,当权者之所以把儒家学说当成官方意识形态,不是喜欢那几个老头子,而是看中了三纲五常这一套,偏偏何心隐公开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都是假的,这不把意识形态的筋骨给敲断了吗?

何心隐还公开蔑视权贵,不仅自己拒绝考进士、入官场,还不把当权者放在眼里,曾经在家乡组织抗拒县领导乱摊派、增加农民负担的活动,并因此差一点送了性命。更有甚者,何心隐对国家的政治体制也公开表示反对,他认为国家领导人应该由文人选举产生,而不是私相授受。在这个方面,谁要联想到西方的圣哲柏拉图,我看也很自然。

总之,他不仅公开倡导在当权者看来属于异端邪说的东西,还付诸行动,组织团体,结社、讲学,影响非常广,名气非常大。

以我的看法,何心隐有点社会主义思想,还带点无政府主义、民主主义色彩。他反对贫富差距过大、反对大一统的中央集权专制政体、反对控制人的思想言论;要民主(和西方早期的民主思想有相同的地方,比如有限选举权)、要自由。

何心隐不仅公开呼吁,还有实际行动,算得上是狂放不羁的一个名流。显然,他与文坛领袖王世贞,还不属于一类人。应当说,何心隐是名副其实的持不同政见者,是体制外的反对派。

不用说,不仅在当局眼里,就是在长期受到愚民政策愚弄的广大干部群众心目中,何心隐也是个异类。所以,何当时就有“布衣狂禅”的雅号。

前面说过,除张居正当国的十年外,总体说,明朝中后期朝政相对宽大(不然可能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人物了),何心隐在国中四处活动,在首都聚会讲学,也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麻烦。而且不少热衷学术、喜欢讲学的中央干部,跟他还是朋友。

在何心隐的朋友中,不能不说到张居正的同乡兼朋友耿先生。这个人也是进士出身,因为和张居正的关系比较好,此后也曾经官居要职,地位显赫。要说,耿先生这个人还属于学术上的保守派,可是他居然和当时最有名气的“异端”思想家李贽和何心隐都是好朋友。老耿可能是一个仗义疏财、喜欢交朋友的人吧,要不,何心隐在首都期间,怎么会经常住在耿先生的家里呢?

于是,到耿先生家串门的张居正,就和何心隐见面了。当然,这个时候,还是严嵩当国,张居正还是中层干部,担任着最高学府的副校长——国子监司业。

奇怪的是,张居正和何心隐两个人见面,很不愉快。何心隐对张居正很不客气,说你在太学(汉代的最高学府称太学,所以何心隐有此说法),知道太学之道乎?如果用现在的话说,意思好像是说,你在大学当领导,那你明白该怎样办大学吗?张居正是城府很深、自视甚高的人。他在何心隐面前,摆出当官的架子,显得很威严(也可能正因为如此,何心隐见到他就反感,才那样不客气说话)。听了何心隐的话,张居正以极其严厉的目光紧紧盯住何心隐,即所谓“目摄之”,冷冷地说:“听说你时时想着要飞到天上去?我看,你飞不起来!”何心隐何其狂妄的一个人,听到张居正这样说,竟然“舍然若丧”!他很是悲壮地对耿先生说,我看,张居正这个人厉害!他日必当国,当国必杀我!

正史是这么记载的。

难道,何心隐第一次见到张居正,就预见到了杀机?虽然正史记载,言之凿凿,我还是觉得是后来的人为了说明何心隐这个人不简单而编造的,或者说得稍微缓和些,猜测的。不过,何心隐感觉到张居正这个人不一般,挺狠,倒有可能。不管怎么说吧,反正何心隐和张居正第一次见面的十三年后,张居正果然已经当国执政,成为国家最高实权人物。

何心隐呢,还是那样狂放不羁,还是那样到处鼓吹他的“异端邪说”,还是那样喜欢对当政者说三道四。张居正则忙于巩固地位,收拾政敌,打压体制内的反对派;忙于他的新政,只争朝夕,推动已经锈迹斑斑的国家机器正常甚至高速运转起来。

也可以理解为,他暂时还顾不上何心隐?当然,打击的信号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出,中央的指示发了,领导的讲话强调了,就是禁止讲学;禁止创办书院——其实就是私立大学兼民间“议会”。不知道是何心隐太狂妄了,还是有错觉,反正他不收敛,不屈服,我行我素。

说何心隐狂妄,不难理解;那说有错觉,是怎么回事呢?我分析,关键还是地方和中央有关部门,对禁止讲学、毁坏书院的政策领会不深、不透,执行起来也不那么有力。也是,好多年了,办书院、聚会讲学,大家都认为挺好,当年,连严嵩、徐阶这样的当国者,都是热衷讲学的,也没有看到出什么乱子啊?怎么现在突然间就不允许了呢?所以,有的半心半意应付了事,有的阳奉阴违光说不办,大概有那么一两年,毁书院、禁讲学这个政策,执行得并不理想。这样,会不会给何心隐一个错觉,就是政府或许只是说说罢了,动真格的,不那么容易吧!

可是,张居正做事,是不允许半心半意的,到了万历七年初,更为严厉的政策和相应的处罚措施,终于又出台了。这次,张居正的要求很明确,对书院,必须斩草除根,使其不能死灰复燃;对讲学,必须严格禁止。

这一次,地方不敢稍有迟疑和松懈了,不然,那是要摘帽子的,甚至,还可能遭到严厉打击。

书院,毁了;讲学,禁了;人,不管是山长、教授还是生徒,都赶跑了,就连财产、田地,也都没收了。

何心隐怕了吗?似乎没有。他不是怕了,而是受不了了!哪有这样干的啊?张居正也太过分了吧?你一个读书人出身的领导人,怎么这么恨读书人呢?怎么可以如此跟读书人过不去呢?官场中人不太敢说话,那何心隐不说话不行了。他非要和张居正叫板不可。

于是,何心隐写了一篇相当于大字报性质的文章,论述书院之不当毁,讲学之不能禁。他还宣布,自己要到北京上访,和张居正当面辩论。何心隐不光是说说,批评领导人——用现在的话说——太“左”,太专制,太霸道,太没水平,太没脑子,还以实际行动表示抗议:新创办了一座书院,继续公开聚众讲学。

张居正也是胆大包天的人。他怕什么?谁敢跟他叫板?国家最高领导人——皇帝,在张居正的训导下,乖乖地挺听话,时常还要想方设法讨好他;同僚,都是他的奴隶一般;其他的高级领导干部,无论中央和地方的,都是他精心培养、提拔的。至于反对他的人,杀的杀,关的关,流放的流放,炒鱿鱼的炒鱿鱼,收拾得已经差不多了。

况且,那个时候也不存在国际压力,像当年的索尔仁尼琴啦,曼德拉啦,金大中啦,还有昂山素季啦等等,动辄国际社会就为之呼吁一番,甚至制裁一下,让恨这些人入骨的本国领导人投鼠忌器,不敢造次。那时候也不存在这个因素,独裁的、有魄力的领导人,差不多可以为所欲为的了。

既然别的办法封不住这个狂人的口,那就只好开杀戒了!张居正一定是这么想的。他是不是把自己的想法明确说出来了,我是不敢断定的。

在何心隐预见到——如果真有预见的话——张居正会杀他的二十年以后,也就是万历七年,张居正以皇帝的名义在全国毁书院、禁讲学的命令下达后,持不同政见者何心隐被逮捕了。逮捕何心隐的命令,是张居正下达给湖北巡抚陈先生的。这个时候,何心隐正在湖北孝感聚众讲学。

何心隐当然明白,这个时期是非常时期,张居正毁书院、禁讲学、打击反对派的决心很大,信心很足,风声很紧,形势很严峻。对追求独立自由的人士来说,这个时期完全可以说是风声鹤唳,黑云压城城欲摧。可越是形势严峻,何心隐越是活跃。他从祁门到南安,从南安到湖北,马不停蹄,讲学不止,对当局的文化专制政策的抨击,也越发起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