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小少爷回籍去了?”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把话题引到了顾大人的家人身上。吃饭时,只有顾大人陪同,上次见过的顾峻没有露面。我几次想问,都欲言又止。吃完饭,是该告辞的时候了,顾大人却执意要留我,说是有话要说。可在书房坐定,顾大人又半天没有说话,场面有些尴尬。
“叔大,三年前就在此地,小女峭儿很失礼!论理,女眷怎能见外人?”顾巡抚叹了口气说,“老夫年过四旬,方得此二子。或许是过于娇惯了,甚不听训教。峻儿无意于科考,被硬逼着回籍应试,想来也只是应付而已;至于这峭儿嘛……不是老夫自夸,资质颇高,又甚是好学,五六岁上就请西席开蒙,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无不通晓,王、唐的诗赋,李清照的词章,可说烂熟于胸。然年已十八,尚待字闺中,老夫心中本有属意之人,然一提及此事,她却百方遮挡……”顾大人欲言又止,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老夫既已以子孙相托,表明老夫视叔大为忘年交,如同亲朋,当不受一般礼仪之拘束,况所谓礼有经,亦有权,故老夫拟请叔大帮老夫训教开导小女,不知当否?”
“属意之人”几个字一出口,再加上要顾峭来见我的提议,令我立即意识到了顾大人的内心所思。我有些激动,又有些不知所措,脸上热辣辣的。
看我没有应声,顾大人继续说:“小女读书多了,就有了自己的主张,反倒不听训教了!”说着,顾大人起身离去,还诡秘地看了我一眼,“老夫已束手无策,就看叔大的了。”
“这……”我内心激动不已,却又明知这样做有违礼仪,一时有些紧张,便对着顾大人的背影低声说,“怕、怕是不妥……”
“不妥吗?”顾大人转过身,停住了脚步,“叔大以为不妥?”
“喔!也、也不妨试试,”我赶紧收回了自己的话,“只是、只是……不晓得劝小姐些什么……”
顾大人笑了,“随机应变可也!”
我搓了搓手,闭上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三年的期盼,一旦要变为现实,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须臾,顾峭进来了。两个丫鬟一前一后,把她夹在中间。她不说话,头微微扬起,仿佛不情愿,又似乎有些期盼。我不敢直视她,用余光追踪着,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她把手臂半垂半背在身后的情形。三年了,她长高了,也比以前丰满了。
“喔——”我局促地站起身,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停顿了一阵,才慌忙补充道:“见过小姐。”
顾峭微笑道:“湖广秋闱之解元驾临,幸瞻丰采,诚惶诚恐者,该是咱呀!”她用调皮的语调说,“何以解元公反倒局促拘谨,若下僚拜见上官一般呢?”
好一张厉嘴!话语中透着对公门中人的鄙夷、讥讽,这让我感到意外。
“解元公科场高中,一旦连捷,愿做竹林七贤,还是伊尹、管仲?”顾峭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开口问。她两眼紧紧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小姐,”我不明白顾峭问话的目的,不愿贸然回答,就岔开话题,“听说小姐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诗书辞赋,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已然是直逼李清照,不让苏小妹。”
“解元公谬奖。咱无非读些千家诗、小妹诗话之类,上不得台面的。不过,咱今日不敢在解元公面前班门弄斧,倒是想请解元公您先回答咱的提问吧!”顾峭走过来,坐在那把不知道在我醒时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藤椅里。
“做竹林七贤如何?做伊尹、管仲又如何?”我也摆出挑战的姿态,反问道。
“这是秘密,”顾峭笑了笑,语调依然有些俏皮,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咱先提问,就请解元公先回答吧。”
我明白了顾峭的意思,她是在试探我的志向,以为抉择。
我喝了口茶,定了定神,不紧不慢地说:“幸蒙小姐垂问,居正不才,愿以寡闻陋见求教于小姐。以居正愚见,所谓做竹林七贤和做伊尹、管仲,其实并无区别。”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故意明目张胆地看了顾峭一眼,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如我预料的那样显出吃惊或者不以为然的样子,而是低着头,若有所思,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在说,晓得你张居正有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就请尽情展示吧!
顾峭的笑意令我陶醉,但我表面却异常平静:“世人只知竹林七贤既不屑权位,又不肯趋炎附势、屈为权势者之奴仆,故退而放逸于山林,纵诞任率,赋诗著文;殊不知,假令七贤生逢其时,遇适其位,上可亮工弘化、赞兴王之业,下可流藻垂芬,树不朽之声,岂肯沉沦滓秽,隐逸山林?是故,七贤之隐逸,实出于无奈。居正以为,辞赋华美足以怡人,但不能安邦治国;文章精致足以教化,但无以救民以困苦。若能有伊尹、管仲之位,致王以尧舜,理政以法度,惩恶扬善,造福百姓,为万世开太平,亦不枉伟男儿七尺之驱!”
“多谢教诲,”顾峭冷冷地说,语调中充满惆怅,“可叫咱说,官场就是两个字,虚伪!要做伊尹、管仲,先得学会虚伪,到头来连自己是谁,竟也会忘记了,遑论家人、朋友?”
我没有料到,顾峭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相信,这样的话会出自一个少女之口!她这句话令我周身颤栗。奋斗、做官、为万世开太平,我的想法,就这么简单。可顾峭的一句话,就像一瓢冷水,浇在刚刚升腾的希望之火上。
“只有虚伪吗?”我还是故作轻松,反问道。
“不是呀,还有鲜血呢!”顾峭似乎早已深思熟虑,语调中充满悲凉、冷静,“若是不虚伪,就要准备付出代价。我借用文魁的逻辑,世人只晓得一人升天,鸡犬得道的一面,殊不知,一人失势,株连九族,何其悲哉!”
顾峭对官场似乎怀有敌意。也难怪,仅仅是刚才听了顾大人讲述官场经历,我不也是感到震惊、沮丧吗?何况,正是因为顾大人在官场遭受打击,连累夫人自杀身亡,害得顾峭自幼失去了母亲!
可是,顾峭的一席话,让我感到阵阵悲凉,夺魁的喜悦、期盼的激动,都已不复存在。
告别巡抚寓所,走在武昌街头,我好像是在梦游,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
人,回到了江陵,心,却留在了武昌。离开后才知道,我对顾峭的思念,比过去更加强烈。也许,没有得到的才愈觉珍贵?也许,顾峭的一番具有挑战性的话激活了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征服欲?也许,这是一个出身卑微者对天生具有高贵身份的少女的仰视?这一切,把一个十五岁少年变得魂不守舍了。
恭喜、庆贺,应付这一切的新科举人,就像是一个木偶。乡试夺魁,少年得志,居然闷闷不乐、怅然若失,这太反常了。
“阿保,你父亲的想法是,预备给你定亲,你看如何?”母亲试探着问。自从我中举以后,父亲似乎有意躲避我,凡事就常常由母亲出面找我说话,而且由过去的命令式,悄悄地变成了商议式。
我闭上眼睛,脑里全是顾峭的身影。“不!”我说,“除非允我不赴会试。”一想到在今后的岁月里与我在一起的是顾峭以外的别的女人,我立即就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痛楚。但为了顾峭而放弃入仕吗?这个念头刚一冒出,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
会试,那是决定前途命运的一搏啊!每次乡试后的第二年春天,由朝廷在北京举行会试,俗称“春闱”。虽说举人也有做官的资格,可也只能是做低级小官,而进士就不同了,要想做大官,就得中进士。要中进士,必得参加“春闱”。要么因家境贫寒无力赴考,要么屡试不第,否则谁会主动放弃会试?所以,母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要我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可我干脆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上脑袋,任谁来问,也不发一言。
不用说,我的表现立即引起了一场风波。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僵局竟是被突如其来的不幸事件所打破。
?荆州城东门外草市的张家虽然因为长子张居正秋闱夺魁而成为江陵的“名门”,但破旧的院落却依然如故。为了接待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只是洒扫了房子,新添了几把高脚椅。几个绅矜封送了程仪,家里没有舍得用,说是留着晋京会试时再花。
进得首门,就是天井,穿过天井,算是家里的客厅了。平日没有客人,相对正规些的晚饭也在这客厅里用餐。因为午后保长王志福送来了几斤猪肉,家里张罗着做了排骨炖莲藕,所以全家人就又聚到了客厅。
父亲斟上了一杯酒,自顾喝着。这一个时期,父亲喜欢上了饮酒。亲朋好友来祝贺,要喝;独自一人,也要喝。我理解父亲的心情。他既高兴——为儿子夺魁,又羞愧——为着自己的再一次落第。
须臾,半瓶酒已经喝完,父亲的话多起来:“吾束发业儒三十年矣,自视非后于人,今困厄至此,命也夫!命也夫!”
都晓得父亲是在为落第之事而喟叹,谁也没有劝慰他。
“岂能甘心?!”父亲又说。
还是没有人搭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