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父亲突然凶巴巴道,“你莫要再气人咯!”父亲忍不住又在为我声称不参加会试而光火,他把酒盅往桌子上一搁,直起身板,“只要艺院夺标,坐得轿子,美姬有的是哩!”父亲似乎断定我是因了女人才闷闷不乐。
“定亲之事,休再提起……”我嘟哝了一句。
父亲一愣。“这又为何?”他又猛地饮了盅酒,又把酒盅“啪”地撂在桌子上,“到底因为啥子嘛!”
正在这时,虚掩着的首门被“哐”地撞开了,辽王府的几名护卫,抬着一副担架,疯也似的闯进了我家的院子。
“张、张护卫——不、不行了。”一个头发花白的护卫气喘吁吁地说。
家人围上前去,立即就发出揪心的嚎哭声。
在花白头发的护卫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家人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辽王府!赐宴!我仿佛看到辽王那恶狠狠的嘴脸:“喝呀,喝呀!你养了有出息的孙子,登科中举,本王恭喜啦!”
祖父无奈、哀求的声音:“殿下,老卒不胜酒力……”
“喝!别不识抬举!”带威胁的虐待狂似的叫喊声。
家人的哭喊声震天动地,但我耳边回响起的却是五年前辽王那压抑但却带有杀机的“哼”声。
五年前,就在顾巡抚特意到社学召见我之后不久,突然收到了辽王府的邀帖。
按照国朝制度,皇家子孙,除一人当皇帝以外,其他男性分封各地,不干预地方政务,只享受荣华富贵。朝廷规定,未奉诏不得入京,未有明旨,王公不得出城。所以他们又形同幽禁。
辽王本是太祖第十五子,原册封于辽东,永乐年间敕命迁湖广荆州,现已传至第七代。这第七代辽王恰与我同岁。在荆州,提起这位殿下的大名,无人不知,倒不是因为他的地位,而是他的顽劣。这可难为了他的母亲毛太妃。巡抚的召见想来对太妃有所触动,于是差人邀我到王府晋见。
在父亲看来,辽王府的邀请非同寻常,似乎预示着成为皇家座上宾的开始。所以他特意为我新制了一套蓝色直裰,熨得折线分明,又教了我一通晋见的礼节,嘱咐了一大套恭维颂扬的说辞。
辽王府坐落在荆州城的东门西侧。这是荆州城最豪华也是最庞大的宅邸了。尽管我并没有进过辽王府,但我对王府并不生疏。因为我的祖父就是辽王府的护卫卒。从祖父的闲谈中,我心中对辽王府的豪华气派已经早有轮廓。“将来做了大官,咱也盖一座大宅子,与辽王府比比看!”幼时,祖父逗我玩耍时曾经多次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似懂非懂间,我很郑重地点头,曾引来家人开心的笑声。
不出所料,邀我到王府晋见,正是太妃刻意安排教训辽王的。王府备置了丰盛的宴席,太妃执意请我这个护卫卒的孙子上座,而堂堂的辽王却只能作为奉陪者,居于末座。宴席上,有一多半菜肴,都是我不曾见过的。可是,我并未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对满桌的佳肴,也几乎未动筷子。
太妃对我的沉着冷静非但没有责怪的意味,反而认为如此少年持重,足可为辽王楷模。在对我一番夸奖以后,太妃恨恨地指着辽王的鼻子,厉声说:“你不争气,早晚要为张生穿鼻!”
太妃的话一出口,我不禁大惊失色。巡抚顾大人说出“必为国相”这句话时,我只是激动,并不感到惊讶,甚至以为乃顺理成章之事。可即使为国相,又焉能牵着堂堂亲王的鼻子走?
“太妃言重了。”我忙起身,向太妃、辽王施礼,“学生向学,制艺夺标,皆是欲为王家所驱使,略效愚忠而已,不敢有丝毫僭越之心。”
在躬身施礼的当口,我瞟了辽王一眼,遇到的,是他惭愧的目光,但我也听到了压抑而又倔强的“哼”的一声。这“哼”声,分明带着冷峻和杀机!
走出辽王府的大门,正巧看到祖父。家里有儿、孙两代两个人要科考,祖父的负担就格外沉重,所以五十出头的祖父已经满头白发,显得苍老、衰弱。
“阿保,没事吧?”祖父以担忧的口气问。
“太妃让孙子给殿下辅导一下课业。”我以平静的语调说。
祖父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知道,他在为自己的孙子感到自豪!几十年了,高贵的亲王很可能没有正眼看过这位卑贱的护卫卒,而今天,自己的孙子却被恭恭敬敬请进王府,为王者师呀!祖父擦了擦喜悦的泪水,嘱咐我一路当心。
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心头涌出强烈的念头,要出人头地,要光宗耀祖!我感到自己已经作好了准备,听候未来的召唤!我仿佛看到,一条平坦的宽阔大道就铺展在我的脚下。
然而,祖父的死,让我突然意识到,世情还有另外一面:因英才见妒,甚至因妒而成仇!孙子的颖敏峥嵘,竟给祖父引来杀身之祸!
“这是杀人!”我失态地大叫一声。
明明知道祖父是被虐而死,含冤离世,子孙却没有任何办法申冤报仇,这种歉疚就只能在场面上加以补偿。棺材,用最好的木料;寿衣,用最好的布匹……
“祖父——您老人家死不瞑目啊!”一直没有放声哭泣的我,在祖父棺木被放进墓穴的瞬间,终于大哭起来。
做官!我就要做官!我咬着牙,暗暗发誓!
令人神往的首都北京,以皇城为中心,皇城南门即大明门到内城城门正阳门之间,是一个“凸”字广场。广场中间正阳门向北,东西建有千步廊,两列廊房各一百一十间。千步廊至长安街南侧,分向东西延伸,各有廊房三十四间。千步廊的东边廊房是朝廷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西边廊房则是五军都督府。广场周围筑有红墙,长安街被红墙隔断。不过东西各建一座三券洞的大门,东称长安左门,西叫长安右门。
嘉靖二十六年暮春的一个早上,天还未亮,长安右门周围,早已人头攒动,黑压压一大片人,争相向前拥挤着,叫喊着,还不时发出惊叫声。
这是丁未科进士放榜的日子。会试后,录取的贡士业已放过一次黄榜,而贡士参加随后举行的殿试,即成为进士,只排名,不淘汰,所以此次黄榜前不会出现因找不到自己的名字而痛哭流涕的场景。这个场景,我曾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我于嘉靖十九年中举,二十年本当进京会试,因祖父丧守制而不能应考。嘉靖二十三年,第一次参加会试,也是在这里,在录取贡士的黄榜上,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有看到“张居正”三个字。虽然我没有当场放声痛苦,但是泪水还是止不住流了下来,心里的苦楚,真是无以言状。
“阿哥,快看,在那里!”伴我来京赴考的书童游七惊喜地喊着。
我踮起脚、仰着头,眯着眼,顺着游七手指方向望过去,在黄榜上,找到了“张居正”三个字。再顺着名字急切地向上望去,看到了“二甲”两个字,又顺着“二甲”向下数着名字,排在第九的,就是张居正了。
“走!”我拉了一把游七,挤出人群,向东走去。
“我还没有看到谁是状元呢!”游七恋恋不舍地说,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偷偷窥视我的脸色。
“二甲第九名、二甲第九名。”我口中默念着。有了一次落第的经历,对是不是状元、榜眼已不再斤斤计较,耿耿于怀,“名列前茅,还算满意吧!”我这样对自己说。
挤出了人群,我长出了口气。
“阿哥,中了进士,就是要做官了吧?”跟在我身后的游七抢前一步,边倒退着边和我说话。他指了指我的身后:“右手是皇宫,左手那些个衙门,有嘛子六部、都察院,还有……对,嘛子翰林院,都是管嘛子的?”
游七随我在京盘桓几个月,居然对朝廷的衙门,也略知一二了。
我情绪甚好,也就不厌其烦地对游七讲了起来:“六部,就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吏部是管选官用人的、户部是管钱粮的、礼部是管教化的、兵部是管兵事的、刑部是管断狱的、工部是管营建的;都察院嘛,这个你不明白,不说也罢。”
“阿哥!”游七恳求说,“说不定来日咱要给阿哥当管家哩,阿哥教教咱吧!”
“话说太祖皇帝开国,”我说,“有个强干弱枝、小大相维的主张。强干弱枝,就是朝廷强,地方弱。”
“那,是不是中了进士都想在朝廷做官?”游七急不可耐地问。
“那还用说吗!可是不是谁想在朝廷就在朝廷的,名次靠后的,就得去地方了。”我得意地说。
“那,阿哥说的什么小大相……相什么……”游七敲着自己的脑门,问。
“小大相维!”我笑笑说,“就是不仅大官可以管小官,小官也能管大官。”
“啊?小官还能管大官?”游七吃惊地问。
“是啊,小大相维嘛!所以太祖皇帝厉害啊!”我解释说,“朝廷设立了都察院,下设十三道御史,什么湖广道、河南道、云南道等等,十三道;还有和适才说到的六部对口的六科,叫给事中。十三道和六科,合称科道;御史和给事中,又叫言官。科道、言官才七品,可是他们在朝廷,什么内阁、六部,大小衙门;在地方,什么总督、巡抚,没有他们不能管的。今日说这个大官贪墨了;明日说那个大官话说错了……这样说吧,他们想管谁就管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连皇帝也怵他们三分呢!”
“那,阿哥就当这个官好不好?”游七露出一脸欣羡的神色。
游七这句话,让我陷入沉思中。是啊,科场生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就是在官场的出路了。是该好好思谋一下前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