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之见!”父亲不以为然,“低三下四之事,咱老张家,再也不干了!从今而后,莫再提什么求官府的话!总有一天,莫说县令知府,便是封疆大吏,还要求到咱的头上!”父亲得意地说。巡抚顾大人“将来必为国相”的话,令父亲兴奋异常,一种今非昔比的豪迈之气,不知不觉间就会从父亲的话语里流露出来,“看看,自古以来,只听说过百姓给官吏送礼的,可曾有堂堂一省之长,无缘无故给百姓赠钱的?”
可是,我的兴奋、自豪没有持续多久。半年以后,我却是怀着从未有过的沮丧和羞愧之情,再次见到巡抚顾大人的。
自那次社学蒙召,顾大人的期许,令我信心倍增。几个月后,我以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和父亲一道,赶往武昌参加乡试。
父亲已经多次出入武昌贡院,一路上,他多半是沉默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偶尔也会对我说起乡试的艰辛,“士林流传‘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误煞人’之说,此言不虚啊!”父亲感慨道。看得出来,父亲既不情愿放弃赴乡试,又对参加乡试颇感畏惧。三番五次的落第似乎沉重打击了他的自信心。但是,我与父亲的心情迥然不同。过了端午节,就眼巴巴盼着秋闱的日子,坐在顺流而下驶往武昌的船上,眺望两岸风光,颇觉心旷神怡;而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够看到黄榜上“张居正”三个字,赫然列于榜首。
可是,谁也不会料到,我与父亲双双落第!
这简直犹如晴天霹雳,当头棒喝!
交完卷子,父亲问我:“如何?”我没有说实话,用“尚可”二字敷衍过去了。而我的内心,实际上认定,不是能不能中举,而是能不能魁于乡!
估摸着放榜的日子快到了,父亲特意差我到会城看榜,“反正要到武昌去。”父亲说。他的言外之意是说,中举后公门要举行鹿鸣宴,总是要去的。
可,令人震惊的是,我落第了!
“何以如此!何以如此?”当中举的文魁们应邀去赴“鹿鸣宴”时,我孤独地来到江边,对天长叹。不远处的黄鹤楼飘飘忽忽,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庄严和神圣。虽然已是秋天,但这个“大比年”的武昌,天气却还是那样闷热,让人觉得难以喘息!滔滔江水也未能带来一丝凉意!
正在我徘徊于江边之际,巡抚衙门的书办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张君,终于找到了你了。”书办以惊喜的语调,气喘吁吁地说,“抚台老大人有请。”
一听说要见巡抚顾大人,我登时羞愧万端,强忍着泪水,倔犟地摇了摇头。
“我辈只是当差的,张君且莫难为了咱哩。”书办规劝说。
也罢,既然不能不去,就觍颜走一遭,或许从巡抚那里,可以找到我何以落第的答案。如此想着,我一语未发,坐上了书办领来的一顶小轿。
走进巡抚衙门,我极力抑制自己以免失态,但眼中委屈的泪水却还是汨汨流淌。可见到顾大人后,我已有的不解和疑惑不仅没有半点消除,反而又深了一层。顾大人身着便装,站在寓所大门外迎接我的到来。虽然我还尚未进入官场,可也晓得官老爷以便服见客乃是一种特殊的礼遇。我还注意到,顾大人身旁还伫立着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老远,顾大人就发出爽朗的笑声,大声说:“小友,欢迎来赴老夫单独为小友设下的鹿鸣宴!”
难道是嘲笑?讥讽?我不解其意。顾大人没有解释,拉着身旁少年的手说:“小友,这是犬子顾峻,”说着,顾大人一手拉住顾峻,一手又拉住我,“他日小友必当国,老夫今日以子孙相托矣!”
“学生、学生……”我局促不安,我想说,我落第了,可顾大人分明是知晓的,我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局促不安。
“哈哈哈!”顾大人大笑着,指了指天空,叹口气道:“好久没有下雨了,这个季节应该是多雨的嘛!这天底下,有几多应该的事体,结果却没有应!”
我的内心“嘎登”一声,猜想顾大人这句话,一定是安慰我的。
“可是……”我冀望从顾大人那里得到一些解释。但他没有等我把话说出来,就拉住我的手,带我到他的书房去,“老夫要与小友切磋学问。”
武昌城东南的贡院,就是乡试的场所。这是会城规模最为宏大的建筑了。远远望去,大门正中悬挂着“贡院”两个红色大字。大字上下,分别高悬“为国求贤”“辟门吁俊”两方匾额。大门前还树立着一个高高的牌坊,上书“天开文运”几个大字。走进贡院大门,第二道门,照例称为龙门。穿过龙门,还有四道门,取《尚书·虞书》中辟四门收纳贤士之意。穿过这四道门,是一处房舍,门上书有“至公堂”三个大字,这是考官当直住宿之所。在龙门与至公堂之间,有一座高高的二层木楼,名为“明远楼”,用于监考官居高临下监视考场。因为一次应试需要九天时间,考生一律不得离开科场,所以在贡院内建有一排排号房,供考生住宿,有数百间之多,分布于龙门之内、明远楼两侧,面向南成一条长巷。巷宽约四尺。号房以千字文编号,每间约深四尺、宽三尺。这号房既是考房,又是卧室。
八月的武昌,暑气已然散去,一场秋雨过后,满街的树木显得格外清新。正是乡试放榜的时节,会城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着新科登第的举子,解元张居正的名字不用说已经满城皆知了。
巡抚衙门的后花园里,为新科举人举办的鹿鸣宴就要散场,巡抚顾大人的书办悄悄走到我面前,把一封信笺交到我手里。
是巡抚顾大人邀我次日到巡抚衙门的邀帖。
第二天黄昏,巡抚衙门的一顶小轿来到贡院,巡抚顾大人的书办正等在轿旁。
三年间在一种近乎忍辱含垢中发愤苦读,我已经学会了内敛、沉稳,学会了宠辱不惊。坐在轿中,一路上想着心事。三年前我意外落第,那次顾大人召见我时谈笑风生、轻松乐观的态度至少让我感到迷惑不解。我想象着此番见到他,顾大人会是甚样举止呢?
已是掌灯时分,巡抚衙门外,显得静悄悄的。小轿刚一着地,一个书办模样的人,就上前引领。
“欢迎张君张解元!”顾大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奇怪,这次顾大人竟用了敬语,“解元公光临,蓬荜生辉啊!”顾大人说,但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神色,而是身着官服,表情严肃,甚至略带痛苦。似乎他邀请来的,不是一位少年登科的举子,而是落第的儿子。我落第的时候他召见我,笑声朗朗;我秋闱夺魁,他召见我,却如此压抑,怎不叫人感到意外?
我甫坐定,寒暄了几句,顾大人突然问:“文魁可听说过湘鄂士人对老夫的
裁量?”
“都说公祖廉洁公正,”我回答道,“楚湘士民,无不拥戴。”
“可你并不知晓,”顾大人站起身,望着窗外,“老夫这个廉洁公正的巡抚,每年收到的三节两寿的孝敬钱,也不下一万两银子!”
我吃了一惊。三节两寿,我是听说过的,三节,就是正旦节、端午节、中秋节,两寿是指老爷和太太的生日。我也晓得,朝廷给巡抚的俸禄,是每年银子六百两,这一万两银子,足当十六年的俸禄!这是我万万不曾料到的,也是万万不敢相信的。不是说爱民如伤吗?不是说为民公仆吗?不是说公而忘私吗?
可,顾大人又为何向我说这些呢?我颇感迷茫。
“而我顾某人,无论在百姓眼里、属僚眼里,还是皇上眼里,都还算是好官,行止无污,”顾大人依然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但老夫若是拒绝人家的孝敬,那不但不是好官,简直就是异类啊!”他又转向我,“老夫之所以给文魁说这些,是要你知晓,官场不比科场,凭本事论高下!世人只知做官的风光,不知为官的苦楚。一日良心未泯,则一日不得开怀。老夫居官数十载,至今仍于心不安!老夫身在官场繁华尘土,每怀长林丰草之思。”
对一个为进入官场而不懈拚搏的少年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不可思议了。我沉默。只有沉默了。
“张君,你还不知道老夫的经历吧,”顾大人走过来,用手扶着藤椅的靠背,“今日就讲给张君听一听。”他坐了下来,喝了口茶,开始讲述:“老夫中进士的时节,还不满二十岁,还是探花郎哩!”巡抚大人自嘲地一笑,旋又陷入了沉思,往事的回忆仿佛使他感到沉重,“少负才名,士林以‘金陵三俊’目之,”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说“别以为就你张居正少负才名”,接着道,“那时节,可谓目无余子,一心想着成就一番伟业……”
随着巡抚大人的叙述,我的心在起伏。顾大人何尝不是抱着位列宰辅、开创非凡功业之志,孜孜以求。可是,居然因为给当今皇帝建言,竟遭到贬谪。我还不理解这一点:当政者每每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来教导世人,可当读书人真的以天下为己任,对国是建言的时候,一旦忤了上意,却要遭到打击!
巡抚大人抖了抖官袍,感慨道:“国事日非,官场不洁,教导你们这些莘莘学子的嘉言懿行、圣训名教,和官场的实际,早已南辕北辙了!为官之人只知权位,不知国家;只知肥私,罔顾百姓,大厦将倾,端赖俊杰扶之!顾某垂垂老矣,已力不从心矣;然则,官毕竟要有人去做,张君,老夫知你胸怀大志,非凡夫俗子所能比,将来位列宰辅,无富贵心,无富贵气,则贤相矣!然你少年得志,这是幸事,但如若基蕴不固,未必有益于将来。你千万要记住:仕途多荆棘,官场即宦海,立足不易,展布更难!不可轻狂,亦不可轻言放弃!”
这就是我孜孜以求憧憬厕身其中的官场吗?我将信将疑,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不说这些了,”顾大人舒了口气,“略备薄席,以示恭贺。”
书办把我领到花厅,过了片刻,顾大人来了,已经换上了便服。刚一坐定,突然说:“小友,请宽宥老夫。”
我不解:“公祖何出此言?”
直到此时,巡抚大人方露出笑容:“前年秋闱,荆州张秀才居然落第,那是老夫授意为之啊!”
“啊?!”我不禁大吃一惊,还有怨怒,“这……”脸立时彤红。
“叔大呀,”顾大人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国之大器呀,少年早贵固然可喜,可培植基蕴,涵养沈毅渊重,方可真能肩负重任,无负期许啊!为此,老夫与主考冯御史商议,与其一举登第,莫如老其成,以期小友学会面对挫折与不公!冯御史欣然赞同,方有小友落第之事啊!”
回避着巡抚大人期许的目光,我不知作何回答。
一个谜底解开了。我轻松了许多。
“叔大不抱怨老夫,老夫甚喜,看来,老夫没有看错人!”顾大人慈爱的眼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这目光有些异样,看得我颇感局促,似乎自己内心深藏着的那个秘密被巡抚大人窥视到了。
这个秘密同样折磨了我三年。
生平第一次为异性而动情,竟是在落第的悲愤中,突然来临的。
正是三年前落第后,在巡抚衙门的书房,我体味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那天,被顾大人领进他的书房的瞬间,我的眼前突然一亮。一个身穿红罗丝制衣裙的少女,屈腿坐在宽大的藤椅里,双手抱膝,一本书摊开在双膝上,长长的乌发,散开在肩上,有几缕头发,遮住了白嫩的脸庞,少女不时用手指轻轻地向耳后梳理着。
看到这个动作,我的心里痒了一下,浑身颤栗,血好像一下子涌上了胸间,很可能脸立时变得通红,脑袋则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晕眩。
“峭儿——”顾大人拉长声音,叫了一声,“又来偷看我的书?!”
少女一惊,顺势从藤椅上向下一滑,伸了伸舌头,一双大眼睛闪了一下,正好与我的眼光相遇。她迅速低下头,把手臂半垂半背着,放在身后,长发从耳后散落下几缕,她也没有理会。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诗,心里又是一阵痒痒。
“来来来,见过张君,”顾大人引荐说,“少年才俊,有名的荆州张秀才。”
少女偷偷瞥了我一眼,边用手把头发梳理到耳根,边说:“就是那个‘只上尽头竿’的张秀才吗?”声音清甜,还略带俏皮。
“正是!”顾大人道,又指着少女说,“这是小女顾峭,顾峻之姊也。”
“小姐好!”我礼貌地鞠躬,但说话的声音却有些发颤。
顾峭“咯咯”笑了几声,把书抱在胸前,转身走了。我低着头,用余光紧紧跟着她的身影,看到她出门的时节,又回过头来,偷偷看了我一眼。
三年过去了,那半背着手的身影、时而把乌发梳理到耳后的动作、甜甜的声音,没有一天不在我脑海浮现。美丽、高贵、贤淑,所谓窈窕淑女,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形成固定的影像,这就是顾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自然地和她关涉起来。
当三年后以十五岁的年纪得中湖广乡试首魁、再次被领进顾大人书房的时候,我兴奋而又忐忑不安,我的心咚咚乱跳起来,但表面上却装作十分镇定。谁能知道,这,竟是我昼思夜想的圣地啊!走进书房的瞬间,我多么希望再在书房看到三年前的情形啊!我用急切的目光迅速地扫视了书房的每个角落。明知三年前的情形不可能再现,可没有看到顾峭,我还是有一丝失落。但是,这时节,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不辞辛劳特意到江陵探访,还是自作主张刻意安排我落第;无论是我落第时他的谈笑风生,还是我得中高魁后的郁郁寡欢,一切都表明,巡抚大人对我的期许、关怀,非一句为官者爱惜人才所能概括。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心底的秘密暴露出来,至少,给他一点暗示,试探一下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