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崇明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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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乡音高贵(1)

乡音是故土之上的乡亲用方言发出的声音。

乡音离不开方言,方言中多用奇字,体现了中国文字与文化的丰富多彩、博大精深。可是,一直使我不解的是,隔绝于江海之中的崇明岛,为什么会有如此优美的方言?还有方言中优雅的古意,及其走到崇明乡下便能听到的洪亮的嗓音,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先说崇明方言中的奇字,如:

汆,见《字汇》,乡音吞,《字林撮要》谓:人在水上叫汆。

旰,晚的意思。旰到,晚到也。《左传》:日旰不召。

坍,水削岸、崩岸叫坍,崇明在江海之中,因坍塌之频繁,坍字为众人所常用。

岔,音咤,歧路为岔。

窎,音吊,言其远,窎远。

塳,言蓬,灰尘、尘埃之指,乡人谓塳尘。

戗,音创,《说文》谓“伤”的意思,乡人称圩的东西岸为戗水,拒水也,亦作戗水。

圩,音于,岸也,《史记》称孔子“生而圩顶故曰丘也”。乡人于新涨之地筑岸捍田称为圩。

扒,音把,圩之南北岸曰扒头,界之尽头也。

舀,音耀,《说文》:挹彼注兹也,乡人谓舀水。

笴,音擀,俗谓笴栓,可以擀面者,《北梦琐言》:赵雄武能造大饼,以三斗面笴一饼。

渧,音帝,乡人以水滴曰渧。

辊,物之转动也。俗称滚,陆游诗:满路扬花辊雪球。

璺,音问乡音转审,器物破而未离谓璺,俗谓璺缝。

桚,音札,古刑法有桚,乡俗以绳捆物曰桚。

顿,呼餐为顿,一餐饭乡音为一顿饭。《世说新语》罗友曰:“欲乞一顿食”;杜甫诗:“顿顿食黄鱼”。

孛相,《太仓志》作“白相”,《宝山志》作“薄相”,黄庭坚《与范长老书》:韩十逐日上学,且护其薄相耳。意为嬉游,不务正业。

…………

崇明方言属吴语,由于地理环境的阻隔与封闭,崇明方言相对较少受外部语言的影响,因而是吴语北部边界稳定、古老的一种方言。崇明方言与启东、海门大体相似,和上海话则大有区别,在音调上,今上海地区只有崇明仍完好无损地保留了古音“平、上、去、入”四声各分阴阳的八个调类,而上海话缺三调只有五调。崇明方言属吴语系统,这是因为“邑地悬绝江河,波涛喷薄而为民情风气之感,视中土为敦厚。厥初生民自江南来者相传多句容人,建治以来隶通、隶扬、辖於江北,迨经五迁,地僻东南,隶苏、隶太仓,移涉往还又染南俗。历世既久,其源流迨不可考”(《崇明县志》民国版)。这一段文字告诉我们崇明岛的地理环境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悬绝江河、波涛喷薄。又因为沙洲涨坍、江流摆动,崇明岛先辖于江北,又辖于江南,江北、江南的方言、风俗都曾陶冶、影响了崇明岛。钩沉县志、古籍中的零星史料及传说,如容我猜想,最早登上崇明岛的应是樵夫渔民,时在唐朝,东沙、西沙之上。这些最早的登岛者就是地理发现者,他们为沙洲带来的方言和声音,是崇明岛方言和声音的最早的奠基,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连同公元696年有记载的六姓定居者,这些先民似应来自吴语北部边界地区。还有古籍称,后周灭唐后,姚氏率一万余吴兴人逃至崇明避难,追兵不能过江,吴兴人从此定居。因为战乱,大规模的避难者到岛上,先是北宋为辽、金所拢,北宋亡,南逃时开封几成空城,大部分到了临安(今杭州),也有的到了崇明岛。民谚云:天下乱,崇明沙上好避难。到太平天国兴起,与清政府大战,江南是主战场之一,避居崇明岛的络绎不绝。

笔者还要记下同是我们的先民,而且为开发崇明岛作出贡献的那些流放犯。宋时崇明设天赐场,朝廷把一部分体格强壮的犯人流放到岛上烧盐,最多时达一千多人。崇明有渔盐之利,是崇明扬名之始,然后是崇明人发明的沙船,以及崇明人织的小布。资料完全缺失的是这些流放犯的档案,他们的身份,从事过何种职业、籍贯与所犯何罪等等,均无可考。零星的史料说,南宋绍兴元年即公元1131年,都统制王德歼邵青于崇明沙,这是崇明这个名字见于正史的开始。顾祖禹在《方舆纪要》中引《五代史》杨溥改顾俊沙为崇明镇,这是崇明这一地名的又一次出现,崇明沙、崇明镇,沙洲之镇也。南宋史学家李焘在其著作《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说:“国初以来,犯死获贷者,配隶登州沙门岛及通州海门岛。有屯兵使者领护而海门岛有二处,一在崇明镇,居豪强难制者,一在东布州居懦弱者,皆令煮盐纳官。”李焘透露的信息中重要之处是,确认了崇明为流放之地,被流放者“豪强难制者”,流放犯在崇明的工作是“煮盐纳官”。

进而可以猜想的是,这些流放犯中也是各色人等,有各种本事,其中有读书人也未可知,况且哪个朝廷、哪个时代没有冤假错案?这些人从四面八方被抓捕再流放到崇明,带来了各种乡音、方言、习俗,以及剽悍之气。不知其详的是,这些流放犯是怎样和岛上的土著居民沟通、交流的?在流放期满后,他们是回到原籍了呢?还是留在岛上开荒种地成家立业?

我曾经写过:“有可能,我们是流放者的后代。”

地方史研究者,对从四面八方因着各种原因而来到沙洲上,较早成为崇明岛开拓者的崇明人作了精当的概括:“五方杂处”,稍加延伸便是五音汇集。一般认为,崇明岛因其沙洲、芦荡、江海渔盐之利,吸引了众多的拓荒者。孤悬江海的自由,水陆隔断带来的相对的安全,远离政治中心的清静,也是崇明岛独特的魅力。还有水,长江浩浩荡荡的西来之水,太多的水,可以掬而饮之的淡水,来自北方的流放者在大口地呼吸岛上的新鲜空气之后,一定会大声地感叹:伟哉!大江。

文化的碰撞与接触地带,有时候会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某种事物。在借助欧亚大陆桥于新疆、敦煌等地自汉唐始,开辟了中西文化的交融之后,崇明岛这一处悬绝江海,波涛喷礴的沙洲,竟然有了迥然不同于江北或江南某地的机遇;一个荒僻之岛,成了流动的人群的汇集之地。南北文化,南人北人,开始面面相觑,进而接触交流。而这一荒僻之岛的地理条件,还决定了在生存的意义上,谁也不能独善其身。谁能独力垦荒?谁能独力筑堤?谁能独力挖河?必须借助于群策群力,这群策群力便意味着文化与智慧的共通、共融及共用了。

崇明岛开辟之初,乃至开辟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一处沙洲、芦荡的劳动者,与另一处的人打招呼时,必须要喊,大声地喊,直到我儿时,乡下旷野,从昼到晚,总是有喊声四起。对于中国而言,崇明是弹丸之地,对于生活在岛上的农人来说,沙洲又是何其辽阔!吴侬细语,谁听得见?喊是田野上的沟通,为了交流和协作。因此故,崇明人对“喊”字的应用普遍而有趣:“喊伊过来!”让他过来,何必喊呢,叫一声就可以了,但乡人习惯用“喊”,一个喊字喊出了沙洲旷野气息,“喊火烛”,儿时乡下有村里民兵背枪,提铜锣执勤,于夜间提醒农户人家注意灶口柴火以防火灾,这是必须要大声喊了,一人呼喊,全村倾听,“火烛小心,夜夜当心!”咣!咣!还有久喊而声哑的,“喊来喉(乡音胡)咙哑(乡音近似恶)脱”。乡下,我记忆中夜静更深时最凄凉的喊声,是千年遗传下来的巫术的一种,呼喊灵魂归来,施之于偶受惊吓,神志不清,或久病不起者,名为“喊火”,我母亲在宅门前的田埂上手里挥着我二姐的一件上衣,为我久病的二姐呼喊过:“亚苟归来!”……这声音中是母亲的愁苦与无奈,散落在村野,会开出小白花,紧挨着我心灵中的痛。“喊火”的火所指的是灵魂之类了,近乎魂兮归来。乡人还有俗话:“吓脱火?”

喊,那是大声大音啊!

关于崇明方言的发音之洪亮,遥远,《崇明县志》中有把声音与江海相联系的极为精彩的论述,不能不记:“邑民得江海澒洞之气,故发音洪亮,近江北,而语言同江南者什九。就地理推之介两成之间,风土人情相传习,则刚柔清浊宜有以融合之矣!”

江海洞之气是什么?是江海的磅礴灵动之气?还是涛声昼夜不息的吟唱?总之,江海之间的崇明岛,总是为长江、大海的熏陶所感染,乃毫无疑义。所以崇明人说话大声,做人大气,就毫不奇怪了。如果容我补充,崇明人说崇明方言时的发音洪亮,还得益于身处茫茫江海中时油然而生的内心的孤独感,为了呼叫互答,也为了给自己壮胆,于是,便远离了柔声细气。不仅是沙洲上的生产劳动,就连日常生活中也需要大声喊叫,男人如此,女人亦如此。儿时,夏日,一到太阳落山之际,村野中会传来此起彼落的母亲呼叫顽儿回家吃饭的喊声,“大郎吃夜饭!”“生财,吃夜饭!”“得宝,吃夜饭!”我的母亲曾呼喊过我,也曾听过别人的母亲的呼喊,当呼喊声广为扩散之后,我们便一个个从民沟里爬上岸来,向着自己的家向着母亲飞奔而去。

崇明岛的方言及其发音,多古意。

如:纠葛曰噜唆,曰累坠;

受骗曰上当;

两难曰尴尬;

事败曰黄落;

后悔曰懊恼;

侥幸曰造化;

不明曰糊涂;

苛细曰疙瘩;

鄙啬曰搂搜;

怀嫌曰跷蹊;

急作曰流星;

凶横曰泼赖;

呆钝曰懵懂;

逢迎曰凑奉;

阔绰曰海外;

插手于袖曰镶笼空等等。其词其义与吴语同,差别在于发音。试想,在苏州、上海的小弄堂、亭子间里,怎么能发出洪亮之音?怎么能和崇明岛人在沙洲上临江海而呼喊的声音、气概相比?其中,道理并不复杂,盖声音发自天籁,域以地势,因江海波浪汹汹涛声涌涌之故也,以声识人,识一个地域的风土人情,诚如曹炳麟先生所言,由声音而“辨其文质,则民俗之淳漓诚伪见矣,听政者乌可以言语不通哉”!

是的,一个外人初到崇明岛上,听不懂一句崇明话,可是你听这声音之洪亮、笑声之爽朗,你看农人之朴实、勤劳,便可领略到民俗之淳、民风之诚了。

同时也引出了另外一个话题,到崇明做县官也不容易,先要听懂方言,最好能说崇明话、田乱话,方可听政、行政。在长江下游江南、江北的方言中,崇明方言既土又古更为难懂,那些从北方来的县太爷们一定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崇明方言中,有的只见于古汉语中,却为崇明农人普遍使用,如“肴馔”。

还有比“肴馔”更让人惊讶的,如“先知”,崇明人的发音为xiaza,无论童叟,言及某人极为聪明时便会说:“哎呀,伊先知得来!”

还如“营生”、“做营生”,是崇明农人种田的代用词,而“营生”的本义却要宽广得多。种田、从事农业劳动的另一种农人常用的叫法为“种花地”,不仅确切而且富有诗意,哪有庄稼不开花?这个世界上哪有比岛上连绵百里的油菜花更加辉煌的花?

我还记得岛上西三江口有过一个公共汽车站,站名叫“浪搭桥”,多美啊,如诗如画的一句短语。但这还是俗称,其原名叫种玉桥。

崇明人的发音,崇明人的方言,可以使人想起:这些五方杂处的农人,后来怎么就有了属于崇明岛的方言和发音?并且还拥有自己的包括音乐、舞蹈、戏剧在内的民俗文化?不妨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一个“和实生味”的美妙的历史时刻,当一个封闭的沙岛成为一处家园、一个社会,它不仅需要物质而且需要文化,它不仅创造物质,而且必定会创造文化。否则,这一处家园将不复存在,不是沙洲的坍塌,而是精神的虚无或者沉沦。

乡音啊,梦魂牵绕的乡音。

乡音具有本原性,乡音为根的意识浸泡,再存于心灵之中,不时地释放而成为激动人心的生命之音。于是我感叹:是泥沙的沉淀形成了崇明岛,是乡音的累积造就了崇明人。

我是乡音不改的万千游子中的一个。

离乡返乡,又离乡又返乡,再离乡再返乡,如此等等便有了乡音的接续、激活以及关于乡音的思考:乡音是不可复制的,乡音是文字难以记录的,乡音是最普通从而也是最伟大的口耳相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回味乡音,就是回味无穷古意,回味浩瀚博大。

“夜快了!”这是我母亲和乡邻在每一个傍晚,几乎都会发出的感叹,又一个白天结束了,要从地里收工了,要呼鸡唤鸭回棚了,要给儿女烧夜饭了,夜里又要开始纺纱了……“夜快了”,从时间的意义上是进行式的:很快就是夜晚了,但又确切地叙说当下的时间概念:傍晚。倘若以文字的感染力和信息量相比较,无疑“夜快了”要迷人得多,灵动得多,远胜于“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