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崇明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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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乡音高贵(2)

“小官人”,我儿时东邻有一对老夫妇,男主人读过书,见面会称我们这些顽童为“小官人”,雅气毕现。但乡下农人更多的俗称是“小棺材”。长大了,在读过的古典作品中读到了“官人”这一称谓,便心有所动,这个字语传到崇明并成为日常用语,应有故事。“小棺材”一般理解是骂小孩的话,因为从小听多了,回味起来却又觉得这看似骂人的话中,有亲切之爱意,绝非咒骂。一俗一雅,并存于乡间。

“转来了!”这是我每一次回到老家时乡亲们的见面用语,而每次出门,“早点转来”总是母亲的叮咛,我与堂兄堂嫂、东邻西舍打招呼时,他们也会纷纷嘱咐“多转来望望娘!”于今想起,“转来”、“望望娘”,这些字眼,这些只有在崇明这块沙洲上发出的乡音,催人泪下。走远了,转了多少地方,或者落魄潦倒如我,或者衣锦还乡如他人,总是要转回来,转到老宅、老家,转到娘的身边。那个“望”字中,有心灵的急切,有脚步声、有田埂路的期待,而且一望不够而再望,用的是崇明方言中经常妙用的叠字法:“望望”。

叠字与叠词的恰当使用,在我们的乡音中可谓炉火纯青了。

一条有弯曲的小路称之为“弯弯柳柳”。

而空空洞洞,崇明方言谓“壳壳落落”。

以两个叠词组成一个形容词,从而使词义、词意更加形象、贴切,如言其着急的“急吼吼”;言其懒散的“懒拖拖”;言其硕长的“长龙龙”;言其干枯的“干崩崩”;言其黑、极黑的“黢(乡音读彻)黢黑”;言其白、极白的“烁烁白”;言其明亮的“敞敞亮”等等。

还有一些词专业意味极强,很少在日常引用,可是在崇明方言中却是农人至今还用的常用词,如“消缩”,以往是邻里结仇以后的吵架语:“消缩人家”,或者骂人、嬉戏用:“消缩棺材”,假如女人以此骂男人时,有的是真骂,有的则类似调情。更多的时候,是人们对某一件事情表达遗憾、痛心时的自怨自艾。“不堪”亦然,一般的用法与通常相同,也有不拘一格的:“张三太不堪!”

崇明方言中保留了那么多的古语、古意,实在是令人惊讶的,比如:

“鹘突”,呆钝也,见《朱子语录》。

“耐可”,犹那可也,见唐李白诗。

“连牵”,连带也,晋书《五行志》童谣:“阿坚连牵五十年”。

“赤骨律”,意为赤膊也,《朱子语录》引北涧禅师偈曰:“无位真人赤骨律”。

“光辣挞”,“光皮滑挞”,意指“光溜”、“光滑”,陈郁咏日诗云:“欲出不出光辣挞,千山万水如火发”。

“揞”,读音“暗”,以手掩物,苏东坡诗云:“谢惠一揞巾”。

“揵”,读音“虔”,以肩膀扛举重物,《史记》中有记此字。

还如愚曰乌。

闪电曰霍闪,霍字或可为忽。

雾曰迷露。

霰曰雪珠。

晴曰好天。

黎明曰黑胧胧。

望日曰月半。

断港曰滨。

沙间流水曰洪。

田间路曰埂岸、田埂路。

田间水曰粼沟。

风信曰暴。

潮信曰汛。

畜类曰众生。

蛙曰田鸡。

蟋蟀曰促织。

莎鸡曰织布娘娘。

萤曰游火虫。

蝉曰紫蜩。

粉蝶曰梁山伯。

花蝶曰祝英台……

再如,走路时左右摇动称之为“袅”(音niao),编造、说话不可靠为“撰说话”,床上躺一会儿叫“眠一眠”,小小的声音称“悠”,火光太暗叫“幽”,火光熄灭则称之“隐”。还有一个已经很少用的字,“敨”,崇明方言发音类似“透”,显摆、吹嘘,乡人称为“透卵”。查字典敨之原义是“把包卷的东西打开”。我从小常说的另一个词是“盐齑”,“齑”者切碎的腌菜、酱菜。崇明有名小吃盐齑豆瓣汤是也。

能不能这样说,崇明方言作为吴语的一个分支,因为环水的缘故,保留了它的古色古香的纯正性,而比较少的为外部世界影响,有论者认为,从保存的意义上来说,崇明话是吴语分支河口方言的“活化石”。迄今为止,随着交通的便利,外来人口越来越多,旅游者纷至沓来,风俗、语言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岛上的年轻学子能说一口带京腔的普通话,以及连上海人也分辨不出的上海话,要听真正地道的崇明话只能到乡下去,要听农人说,并且是岁数稍大的农人。

这样的时候,显身于农人之间,我会想起我的岛上的方言方音,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之口“对着天空开放的花朵”(海德格尔语)。

崇明方言不仅有古意而且有文意,其源出古白话而又为崇明人活学活用得贴切,让人惊讶,上述所举例子中所指牲畜为“众生”,以及“敨”、“悠”、“幽”、“隐”等等常常使我陷于沉思之中,“隐”而非“熄”非“灭”,退隐、隐去,我们祖宗是怎样拣选这一些字、词的?玄机何在?其中称粉蝶为“梁山伯”、花蝶为“祝英台”,是民国早年所修的县志中记述的,推想起来,应是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于崇明岛流传在先,农人为之感动,梁祝化蝶,而农人又从岛上纷飞的蝶中指认了梁祝,那么谁是这个故事的传扬者?传说、故事,丰富了崇明方言并使其更有诗意,此为一例也,你能不为崇明人的想象力感动!

以方言、口语的提炼之精妙而言,崇明岛无疑是创造语言的天才之岛。

长江创生崇明岛的泥沙,自上游、中游而下游而入海口,可以说是集合了华夏土地上最为丰腴的“五色土”,再经过大浪淘沙,不妨说,承载我们的是上游之沙,也是中游之土,是神山雪峰,峡谷峻岭,也是沃野平原,崇明岛、沙岛,却是集大成者。

集大成的土地上,一定会发生集大成的文化。

更何况,这一处土地又与广阔的大陆相阻隔,为江风海韵所围绕,当原住民陆陆续续进入这个沙洲之后,由他们带来的语言、习俗,便只能与沙洲上的芦苇一起生根、成长,因为他们已经远离大陆,在惊涛骇浪中无所依傍,五方杂处的人便以五方之杂交流、碰撞、融合,对于崇明岛的先民来说,无论是物质的如土地;精神、文化的如方言、方音、习俗,首先是固守,便有了延续千年的家园及吴语分支的河口特色,然后是在固守中发展。崇明人在劳动、生活中,在田间地头,不经意的却又如日常劳作一样以顺口、易记、贴切、形象的方言,同天地、耕种、生活的几乎所有方面相联系,并自然而然地口耳相传,代复一代至今。在这个过程中,由崇明方言体现的崇明人幽默、豁达、崇文化、习尚朴实的性格,可谓淋漓尽致。

崇明先人是孤悬海上的沙岛上的智者。

笔者沿古朴而生动的崇明岛的方言、乡音追溯时,会生出如下的图像:沙洲自由地涨坍,耕者渔者自由地踏上沙岛,最早的探险者就是沙洲的主人,崇明岛是自由自在的啊!我们不知最早的黄、顾、董、施、陆、宋姓先人如何分配土地?所有这些资料都已被淹没,但,在最初露出水面的西沙、东沙之上,可以想象有足够的沙状可供垦拓,在芦苇丛中也有足够的鱼鲜美味。我们当然不能忽略先人垦拓之初的艰难,但,我们还要设想:这大浪滔天之中的沙洲上,人们有没有乐趣?什么样的乐趣?假如永远只是苦难,历史又何以为继?

也许,最大的乐趣是自由。

崇明岛现在所处的位置,原是长江口外的浅海,随着长江三角洲的东进,尤其是北唇的快速增长,长江入海口也随之东移,崇明岛也缓缓地如明珠一般似吞似吐于长江口。用了一千三百多的时间,从浅海大陆架的小小沙洲演变成河口冲积大岛,这个过程只会更长不会更短,据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与中国地图出版社编制的《上海城市自然地理图集》资料,在距今一千七百年前就有沙洲出露在今崇明岛的水面上,其无名也,亦无更多的记载可证。

可以确定的是,在历史年代,风云际会、泥沙俱下的长江入海口经历着一场为时久远的水、沙关系的调整,以及沙的分途:有的随长江之水东流入海,有的在江海交会处沉淀累积,随着长江口的东移,沉沙也飘移。这一惊心动魂的运动及变化的过程在沙洲出露之前不为人知,隐没在大浪之下,变为不变所遮蔽。

崇明岛从成岛之初到现在,从未有一分一秒停止过海陆更替的沧桑之变。当有的沙洲坍落全归于江海,或新的沙洲羞怯怯地冒出水面,岛上先民的内心曾受过何种冲击?假如说他们从涨坍之变进而注视天地风云之变,江涛海浪之变,不为过也。

在大自然的变化中找到规律,在规律中得到自由。

对于中国和世界而言,这个沙洲很小。

对于最初的几个乃至后来的一群又一群开发者而言,这个沙洲很大。而且在沙洲之上,还有成沙时的浅留之水蜿蜒其间。

那时,崇明岛整个就是一处荒凉而美丽的天然湿地。

在这样一个沙洲上,人与人之间最需要的是合作,竞争的年代还远远没有到来。为了合作就需要语言的交流,从围垦一片新地,到商量播种的时间,估计有雨无雨、有风无风的天气变化等等。

还有风潮之灾,还有一次又一次的筑县城,建学宫,开河做岸。荒凉与灾难使人变得友善、互助,并聚集了人群和语言,而且为了生产和生活有了更多的沟通,因而这些人群以及他们的语言,便显示出更多的智慧和想象力。

假如孤独是困扰人类的一个终极话题的话,崇明岛上风吹浪打中的垦拓者的孤独感,更加可想而知。能够抚慰并且为此疗伤的,语言是重要手段。智慧的语言可以排遣郁闷、探求变化、诉说苦难,会不同程度地改善内心的荒凉。

我们甚至可以设想,崇明岛上可能有过的某个时期、某种现象:因为沙洲的地理环境使然,在涨坍无定的沙洲上,农人相对分散,土地时有流变,给出了天高皇帝远的相对宽松的环境。同时,又因为沙洲肥沃,水源充足,还有足够的海鲜、河鲜可食。而且崇明岛还是海盐的重要产地,崇明人吃的盐就是自己开灶烧的盐。除开沙洲突然坍塌,风暴潮没之外,崇明人的生活尚可温饱,人口也不断增长,并且在农闲的冬季稍有闲暇,这一切为这个海岛在风浪之中成为传统的长宜子孙的耕读,创造了条件。

可是,崇明的农人总是辛勤劳碌的啊!

除了拓荒种地,沟边田沿没有一寸荒地之外,水利始终是崇明岛上一个千年不变的生命话题,它包括两个方面:其一,引长江的淡水流转于岛上的每一条小河、每一块农田、每一个宅院;其二,抵御东海汹涌的咸潮。因此,对崇明人来说,开凿河道、挑泥筑岸永远是头等大事,然后是精耕细作。农人不仅要关心长江的引水、排水,还要把握天上的降水,在一个自给自足的沙洲上,有了淡水的保障后,便是有没有粮食、收成好不好的天大的事情了。

在农耕社会中,地球上所有的农民都会观天象、预测气候,但如崇明的农人一样,根据时令、节气、天上日、月、风、云的变化,总结出如此众多如此系统的农谚,相当于古代的一部口头的“农政要略”,并一直传承至今的,恐怕是极为罕见的了。

实际上,崇明人在耕种之外的另一番辛勤劳碌,是观察气候、物候,并编成顺口易记易于流传的口语,也就是说,他们从事的已经是气象、文化领域的创造了。这是一种格外的辛勤劳碌,这是一个过程,如同农耕一样漫长的过程,是农人伟大的集体创造,无数次的增删,无数次的修正,谁能告诉我,如“初三潮,十八水,眨眨眼没到嘴”一样的语言,最早出自谁之口?

在辛勤劳碌之后,崇明岛上农人的家、宅院,就在田野之中,古籍如此描述农人之庐的:“其业耕者,中田有庐,庐傍有沟环之,间植竹木,家自成材。”这就是前文已经写过的宅与宅沟及沟中之活水了,宅沟环绕的宅子草屋居多,也有砖木结构的宅院,“四汀头宅沟”、“三进两场心”,是崇明典型的民居,可惜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这个宅、这个家,便是农人的安居之地,在流水之间,在田畴茅草之间,在虫鸣鸟叫之间,诗意的安居啊!

江海之声依旧宏阔。

多少月朗星稀的夜晚,在农人安居的宅院中,我的乡音成了琅琅的读书声。还没有上学的儿时,最让我动心也最让我惊心动魄的读书声,是我家东南宅上的一个姓孙的邻居大叔,母亲总是说他“自小先知”,乡邻无不知道他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得了精神病,书痴,只知念书,一放下书本人世间也就不再存在,甚至不吃不喝,满口之乎者也,谁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有时,我会悄悄地躲在他门口看他念书,摇头晃脑,如醉如痴,而他的床上、桌子上堆满了书,有的是线装书。

倘若被他发现了,神志清醒时还认得我:“高家小官人过来,教你念书。”我本姓高,后寄名出姓的,我不敢过去,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崇明人尊敬读书人,包括这一位读书读疯了的人。

乡人说读书为“念书”,要念出声来,与纺车声、织布的机杼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夜幕下。

不识字的父母会催促自己的孩子:“念书了!”如是夏日,还会随口念一首民谣:

子曰、子曰,

三人行,必有吾师;

吱呀、吱呀,

蚊子咬,蚊子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