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崇明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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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崇明山歌与民间传说(1)

当造物主决定要造一处沙洲,当崇明岛出露、漂移后相对固定于长江入海口时,这一切似乎都是偶然地发生的,但所有的偶然又都指向必然:这是一块由江潮与海浪雕琢的、由无数的泥沙层垒叠高的风景的沙洲,艺术的沙洲;而在这一处沙洲上播种耕耘者所创造的,则是一种艺术的生存。也就是说,农人们不仅要种粮种棉得到起码的物质保障,同时他们还要面对隔绝的孤独及更多的风潮不测,他们需要精神,他们创造文化——口头的民间文化。如果上述的立论大体站得住脚,那么也就找到了我思量再三的问题的答案。这些问题是:为什么崇明农人的口头语言如此丰富?为什么崇明农人普遍地具有想象力乃至诗的素质?

我在新疆、云南的歌舞之乡,我在青海同人的唐卡之乡,我在世界和中国的教堂与寺院中,我在我的故乡崇明岛上较为清晰地看见了生活之成为生动活泼,生命之成为生生不息的物质与艺术的两个要素:物质是基础,如食物与水和安居之地;艺术,则使我们的生活在辛勤劳苦中多少有一点快乐和趣味。农人在春种秋收的同时,也从口语出发,孕育着艺术生存的种子及样式。只要是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熟知这里的方言以及民情风俗的人,只要把泥土的清香留存于心间当做生命之芬芳的人,都会切切实实地为农人的语言感动,不是诗人之口而是从农人之口中说出的语言,真正是“向着天空开放的花朵”(海德格尔语)。

农村的一天是从农人的语言开始的,早晨互相打招呼的话语基本上是两句:一句是“上镇去?”崇明农村方圆几里路有一个小镇,天天早上有集市,农民的鸡蛋、青菜萝卜均可以自由贸易,还可以用黄豆换豆腐,有一家百货店、布店、理发店,早先还有茶馆,崇明人说的“上镇”就是到镇上去。另一句是“饭吃了吗?”饭,崇明习俗即指早饭,说是吃饭其实是喝粥,粥分米粥、玉米粞粥、麦粥。农忙时劳动强度特别大,则男人吃饭,女人和小孩喝粥,我小时候乡下几乎没有人家吃白米饭,白米太贵了,农人又称之为“纯纯白米饭”。一般农户吃和米玉米粞饭,和米麦饭,米与杂粮混合的饭,白米很少,可以一粒一粒挑出来吃。

吃过饭要去干农活了,干农活就是种田,农人称种花地,种花地的同时也会有妙语连珠撒落在田地中,成为另一种种子。

冬天的尾声,地里的生泥块还是坚硬的,铁塔敲下去梆梆有声。东宅上的才元好公说:“这叫石头上掼乌龟,硬碰硬。”也有的生泥块在掘出来时便已破碎,坚硬的程度锐减,才元好公又冒出一句:“石卵子烧豆腐,硬的硬、软的软。”今天农人议论的一个话题是,邻村有两户人家因为自留地动手打起来了,有人说这两家从来就是“豆腐渣贴门对——合不到一块”,但义狗好公叹一口气说:“何必呢?本来是‘豆腐干烧毛豆——一块土上长’的!”要说谁有理,这种事情总是“老烂脚挑大粪——两臭!”

昨天刚去县城拍结婚照的惠兵今天有点沉默,婚礼的一大堆杂事儿,够他忙一阵子的。几个伙伴硬说他昨晚和对象住旅馆了,一晚上忙乎得像“猫咪吃百叶——脚踏手揿”。惠兵也不申辩,只是笑着说,“这才叫‘黑洞里裹小脚——瞎缠’”。不过无论如何,一说起对象和婚事,惠兵还是高兴的,“胸口挂钥匙——开心”。

农人妙语连珠时也要看干什么活、在什么场景,拍生泥这样的农活稍显轻松而且不用弯腰,田乱话、歇后语就会多一些。插秧就不一样了,崇明农人称为莳稻,一帮高手一行行站好,莳头行的必定是快手中的快手,然后弯腰、后退,一只手分秧,一只手插秧,一行四棵,分秒必争,水田里只听见分秧声、插秧声、依次后退的淌水声,一块水汪汪的水田不一会儿便是满眼碧绿,秧与秧之间,行与行之间,笔描线直。一行到头,手快的遥遥领先,便在田埂上小坐片刻,有兴致好的还会唱一首山歌:

莳一行来横四棵,

两臂弯弯泥里拖,

背脊朝天面朝土,

手搭仙草唱山歌,

莳一行来横四棵,

棵棵头上结穗多,

稻穗肚里是白米,

莳稻人吃仔唱山歌。

崇明山歌还总是离不开芦荡、江海,正是在江海边缘的芦苇荡中,经年累月的垦拓,才有了崇明这块沙洲延续一千三百多年的家园故事。当一天刈芦苇、垦生田或者是拾海滩的辛勤劳动结束,便会唱起荡滩歌谣:

初三潮,十八水,

眼睛眨眨没到嘴,

花地白种泪汪汪,

来年只好吃丝草籽。

丝草籽,江海边的一种野生植物,结坚果,籽实小,暗红色,磨成粉以后可煮粥、做烧饼吃。

还有唱芦苇即芦青,也唱拾海人生的:

荡里芦青不怕潮,

没到头顶弯弯腰,

荡里芦青不怕风,

跑海滩人不怕穷……

崇明山歌是从崇明岛的土地中生出来的农民歌谣,它带着土地、天然的所有本色,它是另外一种五谷杂粮。

有一首山歌唱的是一年十二个月中的蔬菜,种蔬菜、吃蔬菜、唱蔬菜,艺术和生存显现出来的是同根同种:

正月荠菜雪里青,

二月菠菜绿茵茵,

三月芹菜水淋淋,

四月生菜吃不停,

五月黄瓜沿街卖,

六月茄子紫晶晶,

七月辣椒满树挂,

八月冬瓜大如桶,

九月茭白水汪汪,

十月萝卜白又嫩,

十一月白菜家家有,

十二月胶菜满地囤。

在这十二种蔬菜中,只有荠菜是野生的,农历正月十五前后,地里的积雪还未化净,荠菜却已经碧绿鲜嫩地报春了,这个时节家里来了客人要包馄饨吃,所用的馅便是荠菜馅,加一点点的瘦肉末,挑荠菜的任务便落到了小孩身上,走进还没有化冻的地里,找大个儿的荠菜,用一把小斜刀从根部挑出来,荠菜太嫩,用不到挖,是为挑荠菜。倘要问那时候崇明岛有多少野生的荠菜?答曰:田野里到处都是,挑不完吃不完。荠菜馄饨至今仍是上海名点之一。虽说上海郊区乃至江浙都有野生的荠菜,都包荠菜馄饨,但有美食家却断言,最正宗的、一口能嚼出满嘴清香的,还是崇明岛上的荠菜馄饨!

水净地净野菜香。

现在我们能吃到的荠菜,大都是种植的,崇明岛的野生荠菜也越来越少了。野生野种的逐步消失,有时候会让人生出莫名的恻隐之心及孤独之感,一个没有或者缺乏野种的世界,肯定不是美好的世界。

以十二月为序的山歌是这样唱的:

正月正,吃元宵,

二月二,撑腰糕,

三月三,眼亮糕,

四月四,神仙糕,

五月五,三角粽子芦叶包,

六月六,大红西瓜味道好,

七月七,巧果两头翘,

八月八,月饼买两匣,

九月九,重阳糕,

十月十,糯米圆子新米糕,

十一月里雪花糕,

十二月里甜心糖元宝。

崇明农人中来自江南的移民居多,显然正是这些移民带来了江南风味的江南民歌,然后又结合崇明的地域特点,成为崇明山歌。比如唱一个妇女一生辛劳的《十忙忙》:

一忙忙,推开天窗望天光,

二忙忙,揩台扫地进厨房,

三忙忙,小囝吃饭着衣裳,

四忙忙,男人外出要行装,

五忙忙,客人来了烧茶忙,

六忙忙,扫场刮地除草忙,

七忙忙,七岁孩儿上学忙,

八忙忙,男女长大配成双,

九忙忙,公婆死了送葬忙,

十忙忙,一双空手见阎王。

这是一个农妇一生忙碌的写照,忙到最后“一双空手见阎王”,可谓一生十忙,多少凄凉。这种山歌,在我儿时还听见我的朱家寄娘唱过,那是在乘凉的一个夏夜,蝈蝈和蟋蟀在细声细气地叫唤,一众乡亲便忽悠朱家寄娘唱一段山歌,这种山歌似乎更适合比较清幽的环境,而不是田间地头了,寄娘在乡下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她不太会干农活,但爱说笑话、爱唱歌,快人快语。有点“痴头痴脑”,却为乡下农妇喜爱。她最爱唱的便是《一张枱子四角方》和《十忙忙》了,唱到动情处会声泪俱下,这时候夜空低垂,乡野万籁俱寂,只有《十忙忙》余音如缕:“一忙忙,推开天窗望天光”……

崇明历史上的山歌唱的、叹的是农人的辛劳愁苦,虽有夸张,从无掩饰,如《长工歌》:“长工做到三月中/小铁塔一把在手中/高冈转到低田去/刨勒不平粮户骂长工”……“六月日头像火烧/晒得秧苗梢也焦/粮户撑了洋伞埂岸跑/莳稻人热得汗水如雨水浇”……崇明山歌中的另外一类是不乏柔情、坦荡的情歌:

我与情郎婚姻对,

哪怕铁棒打不退,

我与情郎婚姻对,

铁棒越打越是配。

还有一首山歌名叫《打煞黄狗养雄鸡》,岛上农人喜欢狗与鸡,狗是看门护院的,母鸡是下蛋挣钱的。可这一首山歌却为什么要把黄狗打死偏偏只养雄鸡呢?

日落西山渐渐低,

打煞黄狗养雄鸡,

黄昏郎来无狗咬,

五更郎去雄鸡啼。

还有的情歌幽默风趣:

约郎约到屋角头,

一脚踏到扁担头,

娘问丫头啥个声音响,

丫头话,老鼠猫咪勒翻跟斗。

约郎约到灶口头,

一脚踏扁火通头,

娘问丫头啥个声音响,

丫头话,灯台落地狗偷油。

丫头,是崇明方言中对女孩、女儿的统称。火通,是烧火时吹风助燃的竹筒。

山歌在崇明曾盛极一时,这一时之盛的时间跨度虽有待考量,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崇明县文化馆诸公不辞辛苦收集整理的崇明山歌数量、种类之多,便足以为证。有荡滩歌、莳稻歌、织布歌等劳动歌谣以及各种渔船号子,还有劝世歌、风物歌、情歌,等等。《五更天劝夫》唱的是妻子对丈夫的规劝,“一更里劝夫勿要吃大烟”,“二更里劝夫勿要赌铜钿”,“三更里劝夫勿要多吃酒”,“四更里劝夫勿要嫖”,“五更里劝夫勿贪财”,这农妇的五更劝夫词真意切,并且具有不受时间限制的普世价值。推断起来,这一首山歌的出现应在中英鸦片战争前后,鸦片传入崇明的渠道,则是上海无疑。除去这些山歌种类外,还有追述山歌来历、山歌之众、山歌之长的以山歌为题材的山歌,乃至山歌的开场、山歌的结尾、“听仔山歌毛病少”的山歌让人有好心情、少生病等等,都能让笔者感到,崇明岛的农人对山歌的喜爱以及对这一艺术形式的开掘之深。如果不是经历了叠代相沿、口口相传的至少几百年的历史,则不可能有此规模和成就,也不可能形成源出江南民歌而不同于江南民歌的崇明山歌特色。崇明山歌甚至找到了山歌的老祖宗——与汉高祖刘邦一起打天下的张良,是也不是,不必深究。

山歌不是肚里造,

馋吐不是月半潮,

张良本是老祖宗,

唱了一朝又一朝。

“馋吐”,崇明方言,“口水”是也。

崇明山歌中吐露的另外一些信息也是富有深意的,从山歌唱农人的劳作、生活之艰难困苦,到情爱,到内含的一点历史的信息,无疑,均是山歌内容、题材的扩展与深入,仿佛也能听到历史在波涛与沙洲上留下的足音:

手捧茶壶呷一口,

听我山歌唱开头,

我要唱盘古开天地,

三皇五帝,尧舜让位,夏禹治水,商汤殷纣,春秋列国,战国七雄,秦朝一统,楚汉相争,三国鼎立,南北纷争,炀帝游弋,唐王世民,五代分裂,陈桥兵变,元明大清,一直唱到袁大头!

显然,这一首山歌的出现应在民国年间,袁世凯做总统之后,且很可能是在袁世凯亡故之后,否则大约不敢称其为袁大头。不过也很难说,崇明岛江海相隔,水深皇帝远,言论相对自由。

关于崇明山歌,笔者最后想提及的还是崇明农人的语言天赋和想象力,你听:

四句头山歌两句真,

后头两句笑煞人,

鸭尾巴出翅飞过海,

小田鸡长角要成精。

遗憾的是,时近现代之后,崇明田野上的山歌声渐渐寥落,今已退隐。

笔者在各种资料与典籍中钩沉崇明岛的起源、追思先民的垦拓历史时,让我惊喜不已的除了有据可查的历史资料外,还有不少是无实可证的传说与故事。崇明岛虽然只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可是假如追寻长江与海洋的历史,追寻垒叠成崇明岛的任何一粒泥沙的历史,那不就与中国大陆、华夏先民甚至人类的历史一般遥远吗?

传说,是历史的一部分。

崇明县文化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所作的民间文学搜集整理,对于崇明岛的文化事业而言,堪称功绩卓著。收集的两千多篇传说、故事,约二百万字,这一数字不包括谚语、歌谣、说唱等。

《崇明民间故事选》中,《怎样生成崇明岛》的传说是这样的:东晋年间,司马家族统治的江南国势式微,只能以长江为界固守,而已在中原地区建立政权的北方少数民族,不时南下攻城略地。视北方统治者为心腹之患的东晋,举兵北上,因为国库空虚伐树木扎成木排以替代战船渡江。不料渡江之际,江上风云突变,浪涛如排山倒海一般把木排打沉在江底,挟带泥沙的江水奔流入海时水势因而减缓,泥沙纷纷沉积,天长日久之后就成了长江的暗沙。又经过几百年的累积,露出水面,是为崇明也。

在笔者看来这一则传说故事所蕴涵的是崇明岛起源的假设与猜想,岛上的先民在耕作之余,也从未停止过对这处沙洲从何而来的思考。显然,泥沙沉积的判断是在先民观察了解之中的,并非虚言,而司马氏渡江木排沉没之历史真相如何,却大可不必深究了。要紧的是起源猜想,这是人类所有猜想中最伟大的猜想。

“东海瀛洲”的传说,更广为人知。话说朱元璋占领南京后,派兵攻打崇明而未能攻克,崇明乃江海要冲,朱元璋在攻而不克烦恼之际,恍惚间得一梦,梦中到了东海之中的一个桃柳仙岛,有城,城门上书“东海瀛洲”四个大字。梦醒,得知崇明知洲何永孚率众归附,朱元璋大喜,挥毫写下“东海瀛洲”,何永孚带回崇明后刻巨石之上,立于城门口,是此,崇明始有“东海瀛洲”之美名,流传至今。查民国年间《崇明县志》,何永孚确有其人,元至元二十六年为崇明知县,是年十一月降明。

关于“崇明”这个名字的来历,有一则传说是这样的:长江口的沙洲露出水面之后,来到岛上定居的农人常常会突然得眼疾,双目红肿,疼痛难熬,十天半月之后成为瞎子,岛上人惶惶不安,谁也不知道这种命运会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有一天,岛上来了一个青年郎中,专治眼疾,分文不取。郎中一不把脉,二不开方,只用舌头轻轻地在患者眼部舔几下,即可舌到病除,重见光明。岛上的农人置酒饭以谢,郎中一概婉辞,而且从不留宿,待夕阳西下便翩翩而去。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一个傍晚有放牛娃从芦荡边牵牛回家时,只见那郎中到得海边双脚一蹬跃入波涛之中,海里有浪花飞溅,天上有彩云升起。放牛娃回到村里说起这个奇闻,财主动了黑心,第二天青年郎中进村后,财主称自己有眼病,郎中上前治病时,手下的奴才一拥而上将其五花大绑,并架起柴火烧烤,逼其现出原形,原来是一只蚌,大蚌、神蚌也。农人闻讯赶来,救出神蚌抬至海边。只听见神蚌发出“砰”的一声,蚌壳中一颗耀眼的明珠直上云天,化出祥云笼罩沙洲,这时候岛上所有失明的农人全都睁开了眼睛,重见天日。为纪念这位青年郎中,为感激神蚌、明珠,人们就把这一片沙洲称为“重明岛”,几经流传之后,便成了“崇明岛”。